野儿说,「可我看你中饭也不吃,晚饭也不吃,很像对厨房不满意,不愿搭理他们。」
宣怀风说,「哪有这事。我中午还叫了听差去厨房,让他们炒个素菜,要一碗白米饭。」
野儿见他肯说话,那可比一个人坐着发呆好,越发要和他聊下去,说,「是呀,你叫人做了热菜饭送来,吃了一口没有?你是一口也没吃。」
宣怀风中午本来是想吃的,不料五太太来搅缠一阵,又得知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秦姨娘也死了。不用问,必然和昨晚那一场豪赌有关。自己兴之所至,舒心了一下,居然要别人付出性命的代价,而且付出性命的,还不止一人,这是宣怀风万万也想不到的。等厨房把饭菜送来时,他早沉浸在难过中,哪还有吃东西的胃口。现在听野儿提着这事,说了一个「我」字,便默然下来。
心中千头万绪,万分的难过自责,也不知怎么和她解释。想了想,敷衍道,「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我是想等总长回来一起吃。」
话音刚落,突听外头一个声音说,「我回来了。有吃的没有,真饿着了。」
宣怀风诧异地想,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人有时候,真给人一种莫测的高深感。看见白雪岚走进屋里,他便站起来问,「你回来了吗?」
这样一句问话,从逻辑上说,是全没有意义。人既然已经站在面前,可不就是回来了。但白雪岚听在耳里,是足以引出他一腔温柔的。多少人盼着回家,不就是为了这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吗?
白雪岚笑道,「是呀,我回来了。你等我一块吃饭吗?那很好。」
说着,携着宣怀风的手在小桌旁坐下。那小桌子上,摆着野儿送过来的饭菜,这屋里开着热水气,饭菜又摆得不久,还是温热的。白雪岚说,「这真是好极了,也不用等,回来就有得吃。」
野儿本来只预备了宣怀风一人用的碗筷,一见白雪岚露面,也不用吩咐,急忙就跑出门去了,不一会,取了一套干净碗筷来,在白雪岚面前摆上,说,「这两个菜,你们先吃着。我已经叫厨房再去做几个荤菜来。今天乡下送了两头大黑猪来,厨房宰好了,把猪肠子留着呢,做一个外焦里香的九转大肠怎样?」
白雪岚说,「你还要问我怎么样?你知道我的喜好,赶紧等他们做好了端过来就是。对了,再滚一瓶好黄酒来。」
宣怀风对白雪岚问,「你今天要喝酒?」
白雪岚其实并不想喝酒,不过想着哄宣怀风喝一点,醉了好让他睡觉,可以少些伤感。便故意说,「今天外面很冷,我骑马在风里跑了一天,要喝两杯解寒。独饮是不好受的,你能不能陪我两杯?」
宣怀风想他在外面辛劳受寒,很感到心疼,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那自然是要陪的。」
野儿早一溜烟跑出去取酒了,不到一会,左手拿着一个酒壶,右边提着一个热酒的小炉子回来。在她身后,跟着一个听差,举着一个托盘,托着刚做好的菜。
一摆下来,是一大碗热腾腾的猪五花肉炖粉条,一碟双椒炒黄鳝,一碟油光亮堂的卤肉,一碟油旋。
野儿一边手脚麻利地摆温酒的家什,一边说,「黄鳝刚炒好,卤肉和炖粉条是早在灶上预备着的,怕少爷饿,先拿这几样过来。九转大肠还在做呢。」
白雪岚说,「都是这些,太油腻了,你就不预备一点合他脾胃的?」
野儿下巴朝桌上先就摆下的两样素菜,「这不就是?乡下送过来的新鲜菜,特意为他做的。」
白雪岚说,「这不是刚出锅的,叫厨房再做两样来。」
野儿尚且担心白雪岚挨饿,何况宣怀风。他见白雪岚为了自己又要生出些别的要求,恐怕把白雪岚吃饭的事给耽搁了,忙道,「不必做,这两样就够了。再说今晚我也要喝两杯,倒想吃点实在的。」
往摆得满满当当的桌上一瞅,五花肉太肥腻,双椒双山太辣,卤肉更引不起食欲,便从碟子里拿起一个烙得外皮金黄色的油旋说,「这个饼看起来就好。」
说着,咬一口。
第三十六章
他本来并无多少食欲,是为了让白雪岚安心吃饭。可是咬一口后,只觉外皮酥脆,内瓤柔嫩,一股诱人的葱香弥漫在口腔里。毕竟是大半天没东西下肚的人,这就真被勾起了胃口,忍不住又大大地咬了一口,说「好吃」。
白雪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宝贝不肯吃饭,现在见他吃得香甜,不由松了一口气,笑道,「你喜欢就多吃点。这是我们山东的特色,不叫什么饼,叫油旋。这要是配着鸡丝馄饨一起吃,才叫有滋味。」
转头问野儿,「既然有这个,你怎么不叫厨房也做一碗鸡丝馄饨来?」
野儿噗哧一笑,「老天爷,你们一个爱荤,一个爱素,何尝告诉我要吃米面东西?这油旋我是看见厨房刚做好,顺便叫他们拿来,金黄色的摆在桌上好看,原不指望你们会吃。我是神仙,能猜到他一只吃素菜的小兔子,忽然爱上吃油旋了?我还有十个心眼,考虑到要去配鸡丝馄饨呢?」
宣怀风见自己被说成是「只吃素菜的小兔子」,有些难为情。然而听到她叽叽呱呱,对白雪岚一句顶上十句,又觉得好玩,不由扬唇微微一笑,「鸡丝馄饨我不要了,这么多菜,我都能吃些。」
人在伤感时,笑容是最好的疗伤药。既然能笑出一下,一天蒙在心头的乌云,也就驱散了些去。
白雪岚千万般事,都是以宣怀风为要,看他露出一点笑容,那自己的情绪就越发好了,对宣怀风说,「那就不要做鸡丝馄饨了,我知道猪肉你不大爱吃,不过这里面的粉条白菜炖得很入味,汤也好,你喝一口。」
宣怀风摇头,带着一点小小的任性,「我不喝汤,等着喝酒罢。」
白雪岚看他说完,把手里拿着剩了一小半的油旋往嘴边放,轻轻啃了一口。金黄色的饼皮,樱桃色的薄唇,雪白的细贝壳似的牙齿,看得他都有些心热了,笑吟吟地取过温过的酒壶,给宣怀风和自己倒了一杯,举了举杯说,「敬我们山东的好吃食罢。」
宣怀风浅浅地笑道,「这倒敬得有趣。想必你看我吃油旋,才想到这个。那么,我也敬你那还在锅里的九转大肠。」
两人举杯相敬,温温的喝了一杯。野儿见他们总算能开开心心地吃一顿饭,笑了笑,不作声地出去,帮他们把门掩上了。
于是他们面对面坐着,都慢慢夹着饭桌上的菜吃。
其实彼此都一肚子心事,只是白雪岚百般想让宣怀风快活些,如无必要,绝不主动去提。宣怀风又觉得,白雪岚在外头已经辛劳了一日,那些令人痛苦的事已经发生,这时候来提,除了让白雪岚不能吃一顿安生饭,又有什么作用?所以他也只努力做出舒淡的样子,含笑陪着白雪岚说些不要紧的闲话。
等那碟色泽红润的九转大肠被听差送过来时,那壶黄酒已被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喝得只剩一点底。
白雪岚吩咐听差,「你再去取一壶酒来。」
宣怀风被他哄了几杯下肚,颊上觉得微微的热烧上来,忙止道,「不能再喝了。我今天吃得太饱,肠胃里撑得难受。」
说着便站起来走到床边,往床上一坐,仿佛不胜酒力似的,身子往后一倒,顺手扯过一个枕头来,压在自己后脑下。白雪岚把听差打发走了,也到床边来坐下,手伸到宣怀风的肚子上轻轻揉搓,微笑道,「吃饱就这样躺下,对胃可不好。你坐起来,我给你说两个笑话,给你消消食。」
宣怀风醉意微醺,闭上眼睛,喃喃道,「我不要听笑话。你别坐着,和我一道躺着罢。」
白雪岚知道他这是天真随性之语,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更显得这里头透着的亲密,他吃了几杯酒的人,心不禁怦怦地跳了两下,便也在床上躺下,正要伸手把宣怀风拉进怀里,动作又一顿,心想,这人今天是遇到伤心事才喝了几口酒,正是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这时候做出色欲的举动,可有些趁人之危。
宣怀风对白雪岚的犹豫一无所知,只觉得吃得饱饱的,躺在柔软温暖的床上,身边还有喜欢的人,自己这日子真是过得舒服极了,如果就这样醉生梦死地活着,不去想那些无辜惨死的弱小者,也许会快乐得多。可是,这样醉生梦死,良心又在何处安放呢?他见白雪岚躺在身旁,也是沉默着没有动静,便翻过身去,用一个手肘撑着上身来看白雪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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