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令白天已经受过他一跪,这时稀松许多,随手接过茶来,咕噜喝了一口,叮嘱道,「我那可是一把好枪,你别糟蹋了。」
宣怀风不敢轻忽,正正经经地答了一声,「是。」
三太太喝了茶,脸上矜持地笑一笑,唇微微一动,像是想叮嘱什么,后来却又只是一笑,究竟什么也没说。
倒是白六小姐,欢欢喜喜地接了茶来喝,便说,「我这些年清净惯了,不大爱热闹。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很喜欢这样一家子的味道。刚才大嫂说,没有把手镯给干儿当见面礼的,可我到哪找别的去?要是送佛经木鱼,更是不堪。索性俗气一回,就送个没人要的镯子。」
把手上戴的一个晶莹透亮的上等翡翠镯子褪下,递给宣怀风,慈爱地道,「好孩子,你以后总要找媳妇的,这个给你媳妇罢。」
冷宁芳站在她母亲身后,忍不住往白雪岚脸上瞅瞅。白雪岚却没有露出一点不舒服,脸上带着微笑,很自在的样子。
宣怀风道了谢,便把白六小姐的手镯也恭恭敬敬地收了。
大太太道,「可怜这孩子,白天跪了半日,回来又跪半日。快起来罢,别冻着膝盖。」
白雪岚正有些心疼,赶紧把宣怀风扶了起来。
大太太把宣怀风招到跟前,问他,「你和雪岚比,谁年纪长些?」
宣怀风回答说,「总长和我是同一年生,其实差不多的。」
众人一听,便明白他要比白雪岚月分大一点,只是自谦着不肯直说。
三司令想着自己儿子那撒泼恶性,连亲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哪能容一个天外飞来的干哥哥,何况自己认这个干儿子,也只是个半推半就,称呼上满可以含糊过去,便说,「虽然认了干儿,他们毕竟有公务上的关系,哥哥弟弟的混叫,大没有意思。依我看,还是照从前那样叫职务就不错。」
不料白雪岚马上反对起来,笑道,「别说大月分,就是大一天,那也是比我大。他自然是哥哥,我就是弟弟了。以后在衙门里,当着别人,还是总长副官。到了家里人面前,还是按兄弟来叫,才合礼数。」
便不管众人都看着,对着宣怀风,就正儿八经地叫了一声,「哥哥。」
宣怀风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嘴里呓了几个字,谁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幸而大太太忽又发现他们两人一直站着不好,招呼他们坐下,又使唤听差给他们再沏热茶来,这样一来,才算解了围。
宣怀风总算有了一个座,他实在腼腆极了,又极害怕犯错,抱定了少说少错的打算,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捧着茶,恭顺地听着众人说话。
白雪岚挥洒自如,哄了各位长辈一轮,又说,「可惜今天人不齐,怎么不见二伯父和五叔?」
大司令说,「他们原在的。你没得到消息吗?天赐受伤了,在医院里呢。老二和老五放心不下,在那里守着。」
白雪岚说,「听是听说了,只不知道伤得严重不严重。」
大太太说,「幸亏那炸药不是专为着对付他的,只是他不凑巧撞上,又有护兵在前头挡着,只损伤了点皮肉。不然,我们岂能这时候就回来?」
三司令哼道,「早警告过他,不要和那些日本人走太近,就是不听!如今怎么样?那个什么松田,一定是邪事做太多,被仇家找上门了。天赐今天要不去文明公司找他,也不会遇上这档子破事。幸而炸药爆炸的时候,他还没走进门,要是走进去才爆炸,他就给那日本人当陪葬了。」
大司令皱起眉,沉声说,「济南城里放炸弹,这王八蛋胆子够大的,都不把白家放眼里了。此案一定要严查到底!」
三司令说,「当然要查。市巡捕房的暗探都动作起来了,几个大家族也会做布置。他娘的!连我们白家的人都敢动,等抓到那王八蛋,不要一枪了事,零碎切了,看哪个以后还敢吃豹子胆。」
白雪岚正将一把瓜子嗑完,把瓜子皮往空碟里一洒,随口笑道,「各位长辈知道韩旗胜到城里了吗?四大家里,独他是不常来到济南的,偏一来,就有人炸死了松田,还把堂兄也炸伤了。这是不是有点凑巧?」
宣怀风端着茶碗轻啜,闻言心里一跳,目光微斜到白雪岚脸上。
白雪岚心知宣怀风在看自己,也把眼睛往宣怀风处一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他一脸问心无愧的模样,倒是宣怀风怕被人看出行迹,忙不迭低下头,假装喝茶。
三司令想起上次和儿子吵嘴的起因,冷笑着对白雪岚说,「少在你老子面前耍小聪明,韩旗胜和日本人并没有大仇,他干嘛要去炸日本人?你母亲看中韩家小姐,想要她当媳妇,你心里不愿意,就想扣个屎盆子在韩家头上,是不是?」
大司令说,「老三,你怎么知道韩家和日本人没有仇?他们底下那些勾搭,谁说得清?依我看,雪岚的话不无道理,韩旗胜大冬天的不在家享福,为什么跑到济南城来?这就是一个问题。他一来,城里就出了爆炸案,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还有,老五在电话里和我提过,韩家对我们那兵工厂,可是虎视眈眈呀。」
大司令都开了口,三司令不由得沉吟着想了想,脸上也露出一丝狐疑来,好一会,沉声说,「好,韩家那头,也去查查看。要是真金,总不怕红炉火烧的。」
男人们一说起公务上的事,白家的女人们俱都安静,只在一旁静静品茶,连咳嗽都不发一声。三太太站起走到门边,正想叫听差再送些茶点来,让爷们边吃边聊,却见管家快步到了跟前,小声地报告,「太太,祠堂那边桌子摆好了,菜肴也备好了,只等着端上桌。那些想不花钱吃席的人多,都在那等着,要是等得太久,恐怕要起哄的。您看,是不是请司令他们早一些过去?」
三太太笑道,「都是大嫂,嘴皮子上下一动,闹的动静更大了。也罢,了结这件事,这一天就算熬过去了。」
便回身到客厅里,邀众人一起动身往祠堂去。
一行车马,又是浩浩荡荡地出发,到了祠堂,果然见外头街上已经摆上许多圆桌子,早有人伸长了脖子,只等开席了。白家的人自然是不同那些外人一道吃,另在内院摆了几桌上等八珍席。
那内院里的八珍席,头一桌自然是大司令、大太太等有身分的坐了,剩下一些不要紧的白姓宗亲,都安排了别桌。白雪岚是三房嫡子,又是独一个,跟着他父母自然坐在头桌,便理所当然把宣怀风一扯,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今天不许你自谦,摆这么一场酒,不就为你进了我白家吗?」
且不说外面那哄哄嚷嚷的热闹,就这院子里,三太太一声吩咐,菜肴流水一般地送上来。国人聚在一起吃喝,甚少不和杜康君打交道的,拿枪的烈性军人,尤喜烈酒。一开席,先向祠堂里的祖宗共敬三杯,这是应有的规矩。略吃了两口菜,白雪岚很自觉地端起杯子,把各位长辈轮流敬了一圈。
大司令喝完了杯里的,命人再斟上,拿着酒杯笑道,「雪岚很痛快,是我们白家的意思。不过今晚的主角,也该表现一下。」
宣怀风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避不过的,便也端了酒杯站起来。
白雪岚忙央告道,「他酒量不好,长辈们怜惜着他,允他只敬一杯罢。」
宣怀风规规矩矩地敬了众人一杯,喝得一滴不剩。白雪岚唯恐旁人又给他斟上新酒来,赶紧把他的酒杯翻过来盖在桌上,以示宣怀风不会再喝,豪气地宣布,「今晚但凡给他的酒,我都替他挡了。」
大司令笑道,「你这就喝糊涂了,忘了他比你大些?原该他护着你,怎么反要你护着他?老三,你儿子像你,一样的护短呢。」
三司令对白雪岚维护宣怀风的行径,却大不以为然,哼了一声,正要开口,恰好三太太一筷子火腿肉,温柔殷勤地夹到他嘴里,声音没发出来,倒吃了一个肉香四溢。
白六小姐由着身边的女儿为自己布菜,也拿了一杯酒,很小一口地缓缓啜着,对大司令说,「大哥,这孩子刚从医院出来,身上伤还没好呢。」
三太太也不紧不慢地笑道,「就是。就算雪岚不说,我这做干娘的,也不许他多喝。」
便吩咐一个听差,「把怀风的酒杯收了去,换一杯热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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