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虽靠着一些小伎俩,逃出白家大宅,可他心里明白,自己今天这一闹不比往常,把最不能得罪的,都得罪狠了,家里绝不能再将就他。如今济南城里四大家,白廖韩家都得罪了,仅存的一个甄家是大商家,有钱却没军队,就算甄修言对自己存着一点同情,此时也绝不敢插手。
城里是不能待了,白雪岚把汽车开得一个飞沙走石。这个时分,天上稀稀落落地下起了雪,两辆汽车就如两条黑龙,卷着白雪在大街上狂飙,幸好许多人都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吃团年饭,又未到饭后看花灯的时间,不然,非撞死几个人不可。
宣怀风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又看不见前面的路,汽车一个急转弯,就猛地往前一栽,头撞在汽车面板上。白雪岚听见咚的一声,心疼极了,一手握紧方向盘,勉强腾出另一只手来扶了扶他,问,「撞疼了吗?」
伸着手要抚他的额头,只是一只脚正踩油门,眼睛又要盯着前面飞快的路,实在顾不过来,那手摸索着,却只在宣怀风脸上抓了一把。
宣怀风说,「你专心开车罢。这是往哪里去?」
白雪岚说,「出城。要赶在老爷子他们恢复过来,把电话打到城门守卫之前。」
一顿,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忙问,「你能听见了?」
宣怀风,「比刚才好多了,虽然还有些嗡嗡,你的话,大略还听得明白。只是眼前还是模糊。」
白雪岚说,「不好。他们大概也要恢复了,我们要加紧些。你坐稳了。」
说完,一脚把油门踩尽。
汽车狂风一样穿过几条大街,再拐一个弯,远远望见城门上的灯光。刺目的红灯闪耀,大喇叭里传出的震耳欲聋的警鸣声,这是只有外国敌机轰炸时才用的警报,竟在大年夜打破了天空的平静,引得许多在吃年夜饭的人们惊慌失措。
白雪岚猛地煞停汽车,望着关得死紧的城门,看见许多拿着枪的身影,在一闪一闪的红光下快速移动。
白雪岚皱眉道,「晚了。」
单人匹马闯戒备森严的城门,那是小说里才能成功的事,白雪岚在战场上见过的尸首不在少数,很明白硬碰硬的胜利,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如今自己只有两辆车,四个人,上去只能白白送死。白雪岚自然极为悍勇而且胆大包天,然而他并不是送死的莽夫,何况宣怀风就在车里,更不能带着宣怀风往那最危险的地方冲杀。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一转方向盘,朝着远离城门的方向迅速远离。
刚开入长福街,迎面就见一辆军车正快速地开来。白雪岚知道这是老爷子的命令已经发布,白家在城里的势力全部动起来,展开大搜索了,连忙急打方向盘,冲进一个街口。那军车也跟进来,在后头紧追不舍。白雪岚发着狠的踩紧油门,见着一个街口就来个急拐弯,想尽快甩掉这狗皮膏药,不料刚从长寿街出来,对面又撞见一辆军用大卡车。白雪岚猛一换档,汽车疾退,轮胎吱吱地划过地面,车屁股轰地撞在后面追来的军车前头。白雪岚和宣怀风都震得往前一冲。白雪岚不敢歇一口气,又踩油门,汽车掉一个头,朝着街尾逃去。
可是此时城里已经成了一个老鼠笼子,他们虽逃过一处,却还有无数处堵着他们,往往汽车从这条路上出来,就撞见追捕的军车,钻进那条路,又撞见另一辆军车。四面八方,都追着他们来。张大胜开的那辆汽车,原本跟在他们后头,因为局势实在危急,早在焦头烂额的躲避中分散开来。
宣怀风经过这一点时间,耳朵听得更清楚了些,就连视力也慢慢恢复,眼前虽仍有些雾蒙蒙,大致也能看见路上的建筑和车。见自己所坐的这辆汽车,像蒙头苍蝇一样乱撞,险境环生,一手紧紧抓着车里扶手让自己保持坐稳,一边咬住唇,唯恐自己泄露一点声息,要影响开车的白雪岚。
雪夜的天气里,到处都是尖锐的警鸣,军车轰鸣的引擎声,轮胎急刹,转弯,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两人的车厢里却是沉默的,在沉默中,又能听见白雪岚的呼吸,一出一进间,带着急迫和沉重。
宣怀风想,这个日子,别人都在高高兴兴地一家团圆,这人却为了我,把自己的家庭彻底背叛了。我本就是个被家庭不屑抛弃的人,如今害他也到了这个地步,真是我的过错。
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一句对不住。
但是这话说出来,不但无益,反而恐怕要惹他生气。可要是什么都不说,心里这样岩浆似的翻腾涌动,憋着不能漏出来,真要把自己活活烫死了。他凌乱而糊涂的想着,大概刚才闪光弹那声浪的震动,又在脑子里影响起来,也不知怎么驱使着两唇一张,脱口来了一句,「我好爱你。」
白雪岚一怔,汽车差点冲到路旁一个理发招牌上去。他急忙打方向盘,还是逃命似的踩油门,轰轰地朝前开,嘴里问,「你说什么?」
宣怀风见害他差点撞上,又羞又悔,又是内疚,说,「我说这样不成,汽油也会消耗完。要不然弃车,找个地方躲起来?」
白雪岚说,「不行。」
宣怀风还想问为什么不行,话未出口就咽了回去,自己大概也明白了。
白家在济南城经营了上百年,关系盘根错节,耳目无数。白雪岚长期不在这里,难以经营自己的根基。他往日能在城里得到许多帮助,大部分该都是看在白家这块金字招牌上。如今最大的助力,成了最大的对头,情况逆转过来。这城里还有谁靠得住,还有谁敢顶着白老爷子的压力把他们藏起来?就算有人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实力。
宣怀风想到白雪岚这铁打般的刚毅之人,竟也有虎落平阳,如过街老鼠般遭人追逐的一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只恨没有可帮助他的办法,便沉默下来。
白雪岚却问,「你怎么这样安静?难道受伤了?」
宣怀风说,「没有受伤。你看着前面的路。」
白雪岚说,「撒谎。没有受伤,脖子上怎么流的血?」
宣怀风心想,城外那段故事,说起来长篇大论,实在不宜在逃命时讨论,便说,「只是一点擦伤。现在别问。等你安全了,我一点不隐瞒,完完整整的告诉你。」
白雪岚说,「好,等你安全了,我们再谈。」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汽车还在快速地开着,左冲右撞,避过了好几辆追捕的军车。宣怀风并不熟悉济南城,此时更不知汽车开到了哪条路上。忽见白雪岚踩了刹车,匆匆说,「下车。」
宣怀风忙从车里下来,脚才沾地,后头一辆军车已追了上来,许多士兵从车上跳下来,冲着他们过来。白雪岚喝一声,「跑!」
一只手拉着宣怀风,飞快地跑进一条巷子。
宣怀风见他的行动很坚定,仿佛知道逃跑的终点,心里诧异,刚才他以为白雪岚在城里,是无人可投靠的。如今看来,难道是自己想错了?白雪岚跑得那样快,宣怀风也来不及问,只是紧紧跟着他跑。
后面的士兵也是下了死力在追,脚步声始终响在脑后。偏在这时,天空上轰的一响,炸开一朵烟花,也不知哪个没心没肺的人,满城警报嘶叫不停,他倒庆祝起新年来了。片刻,又是轰轰几响,夜空里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起来,雪花纷纷扬扬,撒在前面拼命奔跑的两人身上,也撒在后面满身大汗追赶的士兵们身上。
宣怀风一边跑着,一边喘息着,偷空往天上瞥一眼,忽然想起此刻牵着自己手的男人,也曾和自己在首都一起看过烟花。那一次是轻松而甜蜜的。现在自己在陌生的城市里,和他一起逃命,被敌人们觊觎着,追兵近在咫尺,很是不轻松,但竟然也还是甜蜜的。
要命的逃跑的时候,很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只是脑子里想什么,从来不受主人的控制。
宣怀风感觉着白雪岚握住自己的手,那掌心极高的温度,微微汗渍的湿润,居然觉得这样的半夜逃命里,也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安心。
毕竟这人停,自己就停;这人跑,自己就跟着跑,这是完全不用思考的事哪怕看不清前路,哪怕朝着刀山火海和地狱奔去,丝毫不要紧。
何谓安心?
不问安危,只求同行,此即人世间,最大的安心。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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