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说,「仇当然有一些,只是说到底,不过是为着自己的利益罢了。这里头故事太大,真说起来,要翻几十年的老帐,我一时半刻也向你叙说不清。你就记住一句话,这济南城里,想要总长死的人,不是一、两个。恐怕我们刚从首都出发的那一刻,他们已经联合起来,做一个结盟了。」
宣怀风脸上露出担忧来,问,「总长怎么说?他那样一个人,知道有人要害自己,绝不会没有一个计划的。」
孙副官说,「计划自然是有的,只是也需要一步步看着情况来做,没有一蹴而就的事。然而……」
说到这里,他忽然就停了。
拿眼一瞅宣怀风,露出一个苦笑。
宣怀风对他这种眼光,是有所认识的,便问,「又是我拖了后腿吗?」
孙副官忙说,「不是,不是。你在危急之时,把总长抢救回来,那是很好的。要是总长那天回不过气息来,就算一万个计划,也是无用。你当然是做得很好。」
他嘴上说着很好,但观其神情,却哪里有半点好?分明是忧虑至极。
宣怀风打量他一眼,心里自然明白,也不兜圈子,直言想问,「是不是总长和他父亲闹脾气,要脱离白家的事?这是因我的缘故。」
孙副官原不好说,看他自己提了出来,就说道,「到了这分上,我也不藏掖了。实不相瞒,我对总长这个举动,很不以为然。如今都什么局势了,外面虎视眈眈,却为了这么一件事和家庭闹决裂。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宣怀风忙问,「什么事?」
孙副官说,「就为总长说要开宗祠改姓,司令怕他争取到支持,壮了他的胆气,已经开始打埋伏了。」
他伸出几根指头,一一数道,「潘何两位师长,还有一位宋旅长,一位司马教练官,这些都是和总长交情不错,手里有实力,又在白家长辈面前说得上话的,这几日就要被调到地方上,司令不许他们留在济南城里。这些人,本是总长的计划发动时,很重要的助力,现在叫我们怎么办?就连蓝大胡子那个骑兵营,因为司令知道他和总长交情极好,也寻一个借口,要赶到通口县去拉练两个月。」
宣怀风脸色微变,「这可糟糕至极。外敌还没有发动,倒是他自己的父亲,要砍了他的左膀右臂去。」
孙副官说,「总长正和司令斗气,要他向司令把事情说明了,求一个援助,他是万万不肯的。然而在这济南地方上,总长要和那些人对抗,不靠白家,难道靠我们这几十号从首都带来的人吗?总长做事,我一向是钦佩的。但这一次,我实在觉得他失了分寸。」
宣怀风不禁焦急起来,问他说,「你怎么不劝他一劝?」
孙副官叹道,「劝了多少次,没一点用。他犯了倔脾气,势必要为你出一口气的。我想在他那里,大约还有一番考虑,担心若让你白挨了打,不做出些大反应来,以后别人只当他不稀罕你,更有人要背着他压迫你了。所以他宁可落个四面楚歌的局面,也不要疏忽这一回。」
宣怀风已急得坐不住了,站起来,连连跌足叹道,「糊涂,糊涂。」
孙副官也说,「实在是糊涂。我想,也许总长心里也明白,这局势是很糟糕了,但为着宣副官你不能受委屈,只能咬碎了牙,也不肯退一步。可是不退这一步,若把家庭这份力量给抛弃了,又怎么把局面扭转过来?到了如今,竟是动弹不得。所以他最近心里是很烦恼的,大概也会脾气很坏。」
宣怀风说,「果然,他这阵子,简直是阴晴不定,一点小事都要惹他生气的。」
孙副官说,「没法子。也就劳你多担待一点罢。要是能常常给他一些抚慰,那是最好。他心情好了,也许他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人不焦躁时,脑子总灵光点。」
宣怀风听着「给他一些抚慰」这话,不知为何就想到别处去了,脸颊一阵微热。
赧然之间,想到白雪岚刚才离开,乃是败兴而去,便生出一股深深的愧疚来。
宣怀风啊宣怀风,他是为了你,才陷身在险恶的泥沼中。
他在险恶中,还要处处顾着你的安危。然而,你又为这人做了什么?
军事力量上的帮助,你固然是做不到。
若说精神上的抚慰,你不但无所慰藉,而且还要因为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就和他生闷气,增加他精神上的苦楚。
若说身体上的抚慰,那原就是你作为爱人,应让他感受到的快乐,但你为什么总要端着那不值钱的矜持,来让他难受呢?就在今天,你才忤了他的意,扫了他的兴头,可你不但不自省,还要在肚子里埋怨他。
你口口声声说,爱情是平等的,他这样对你,而你这样待他,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你享受着他的种种好处,却总挑剔他的小毛病,自以为自己是高尚正义的,这又何其的卑劣?
宣怀风一念至此,越发懊悔自责,甚至于对自己的人格,都要彻底的鄙视起来了。
第十七章
孙副官见他忽然不作声,脸上露出的神色,竟是带着很深刻的悲郁,不禁吃了一惊,不知刚才是哪一句话,刺激出他如此激烈的痛苦来,忙把话缓和回来,安慰他说,「我也是慌了神,才一时把局势说得严重。其实细想起来,不管多大事情,总有回转的余地。总长那样厉害的人,何时试过落人下风了?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你是个伤患,若是因为我这些话,着急起来,添了病痛,那都是我的罪了。」
宣怀风强挤出一个微笑,点着头低声说,「你不必劝我。我虽然不懂事,但也不至于不懂事到这个分上,现在这光景,还和你们添乱。如今我是想,既然帮不上大忙,我唯有尽自己的本分罢。好好的养伤,不叫他烦心。还就是,但凡我能让他痛快的地方,就叫他痛快一些。」
孙副官总以为还有接下来很重要的一句,所以只管等着。等了半天,却不见宣怀风再说什么,心里有些诧异。想了想,斟酌着问,「你刚才说的,固然是很有帮助的。不过,对于总长说要脱离白家这件事,你就不打算做一番进言吗?」
宣怀风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事因我而起,他又是要为我出气。我对他做进言,他只以为我要做个和事佬,必不会有效果。就算被我说得急了,他当面敷衍我,背地里还是照旧,或者为了做一个维护我的姿态,再度把事情闹大,那更不好。」
说着,在床沿边坐回去,垂着眼,像在思索什么。
好一会,眼帘略抬一抬,看着孙副官问,「总长去了好一会了,什么时候回来?」
孙副官说,「他说出去见一个人就回来的。我去瞧瞧。」
说着便出去了。
宣怀风自己一个人坐着,一只手撑着床栏,五指托着腮帮,默默地在心里想事情。
也不知孙副官出去了多久,门把被人轻轻一扭,将门推开来。不是孙副官,却是白雪岚回来了。
白雪岚因为出门前,宣怀风是在床上睡着的,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所以他开门时很留心,只动作很轻地扭开。
进门一看,宣怀风不但已经醒了,而且还坐在床边发呆呢。
那一个侧坐的身影,病人服外面,虚虚披着白雪岚一件黑色大衣,越显得露出的一段雪白脖子,线条如天鹅般的弧度,优美得令人把呼吸都要忘了。
白雪岚看在眼里,又是浑身发痒起来,蹑手蹑脚偷到床后,正要一伸手把他抱住,忽发现宣怀风身子一动,托着腮的手很快地举起来,捂着嘴,却是打了一个喷嚏。
白雪岚想,是了,只顾着要闹他,倒把房门忘记关了。走廊上的冷风,穿到这开了热水气管子的房间来,怎么叫人不着凉?
伸到半路的手,赶紧地收了回来,转身就去关门。
宣怀风打了一个喷嚏,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似的,回头一看,竟是白雪岚在关门。
宣怀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雪岚说,「这不才进来。」
宣怀风问,「才进来,你怎么反而是从里头跑过去关门呢?」
白雪岚说,「你现在真成了一个大侦探了。我一个动作略有不对,你就这样细致地质问我。我要真是个贼,这就该跪地讨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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