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04)
章氏流泪道:“孩子们托付给小叔,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哥哥葬在此地,我怎能弃他而去,叫他独自留在此处。只求小叔成全我这片心,叫我留在老宅为你哥哥守墓。”
诸葛瑾忙道:“守墓原是儿子应尽的孝道。弟弟妹妹们都小,还需母亲照料。请母亲与叔父同去,此间便交给儿子。”又连连再劝。
诸葛玄也一力相邀。
章氏仍是流泪,只不再说话,想来是默许了两人的提议。
十三岁的诸葛亮坐在破旧的马车上,牵着弟弟诸葛均发颤的手,目光掠过母亲紧皱的眉头,望向车窗外烟尘滚滚的土路。漫漫长路上,除了他们一族,再无行人,道旁的田地是荒芜的黯淡黄色,不时有几具没来得及收敛的尸体趴在路旁闯入眼帘——也许是已经无人来收敛了。出行二十里,不闻一声狗吠鸡鸣。
而从前他长大的琅琊阳县,原是个宁静富足的地方。听说那曹操尚不满足,又将二次来袭。
诸葛亮咬紧了牙关,对那素未谋面的曹操生出一股真切的憎恶与痛恨。
灾年兵乱,阳县都撑过来了。
只是从未曾有人像曹操这般残暴,屠一座无害的小城。
诸葛亮探出头去,在马蹄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中,眯起眼睛望向那座越退越小的城池,那将是他再回不去的家乡。
对于徐州士人的离去,曹操此时顾不上在意,甚至他亲自下令,为了这场征战,已杀尽名士边让全家。边让乃是与孔融齐名的名士,见天下大乱,弃了扬州太守的大官不做,回到家乡兖州陈留郡做寓公,却不改针砭时事的性情。他本就是自视甚高,不太看得上陈宫迎回来的这位宦官之后,又见曹操屠城残暴,自然没有好话。消息传到曹操耳中,他正是满腔血泪、一心复仇,便打定主意要拿边让立威,便叫陈留郡的官吏将边让捉拿,斩杀其全家。曹操并不觉得这是大事儿,杀一家人立一州之威,很是值得。
得知曹操要二次来犯郯县,刘备按照陶谦所请,在小沛领军候敌。陶谦又给了刘备四千人马,表奏他为豫州刺史。谁知道曹操用兵,出人意料,他根本没走小沛,而是经泰山突东海,绕开敌军重兵,二打郯县。等刘备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急行军后疲惫的士兵对上曹操两翼夹击,立时溃不成兵。等陶谦反应过来时,曹操已再下五城!
眼见徐州已是曹操囊中之物,陶谦心灰意冷思忖着要不要逃往家乡。
便在此时,曹操营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曹仁闯入议事帐内,脸色极为难看。
曹操见状,便知有异,跟随他到侧帐中,却见是兖州来了信使。
那信使奉上荀彧亲笔信,道:“兖州乱起,张邈、陈宫为首,引吕布入城,一时数郡皆叛,只鄄城、范城、东阿三县尚存。”
曹操接信的手一颤,因为即将占据徐州而鼓噪的热血刹那间凉透。
张邈待他如兄弟,陈宫推他为州牧,两人为何要背叛他?
吕布飞将之名早已传开,天下之大,为何偏要来兖州蹚这浑水?
还不等曹操理顺思绪,就听帐外喧闹,竟是长安朝廷派来了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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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长安未央殿, 刘协接过曹昂呈上来的单子,一望便笑了,道:“巧得很。原来这长安城中的四豪族竟也是‘贾史王薛’。”
曹昂一愣, 道:“陛下听说过这四族?”
刘协仍低头看着那单子, 方才的笑意已然淡了。他没有开口解释, 此时原也没有《红楼梦》。
这单子上,乃是曹昂拟写的长安城中豪族,为首者乃贾史王薛四族,其下又有十六族,苏氏坞堡赫然也在其中, 共计二十豪族。
刘协抖了抖那单子, 道:“除了苏氏与女主持家的吴氏, 旁的都不肯献地送粮于朝廷?”
曹昂垂首道:“这些豪族坐拥千室, 良田万亩,虽无尺寸之功, 却有奴婢万千,在城中经营数辈, 盘根错节,同气连枝。若要整顿, 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唯有苏氏, 因陛下亲临, 恩威并施,族主苏国愿听从朝廷安排。又有贩布起家的吴氏,因家中已无男丁, 旁支有意侵吞,那吴氏托献于朝廷,却也是自保之举。”他顿了顿, 又道:“除这两族之外,余者都不甚驯服。若是臣敦促更急,恐怕还有摇摆不定者。不如臣带兵前往……”
刘协轻轻摇头,搁下那页轻飘飘的单子,道:“朕刚拿下长安城,又将亲政,这些大地主、大商人都踮起脚尖要看看朕是个什么模样。捉肥雀要和缓着来,别把他们惊走了。”
曹昂听到“肥雀”二字,想来贴切,不禁会心一笑。
卢植之子卢毓原在屏风后小憩,此时被对谈声吵醒,只听得皇帝最后一句,虽然守礼持重,到底不过刚满十岁的孩子,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来,望向上首的皇帝。
刘协见了他,招手亲切道:“毓儿过来。”
卢毓忙上前,在皇帝身前跪坐下来,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陛下要捉什么肥雀?”
刘协笑起来,抚他发顶,低声道:“你可听到方才子脩所言?这些大地主、大商人,身无青纶之命,不为编户之长,却能有千室之役,敌国之财,比之君侯尚要荣乐。你可知为何?”
卢毓睁眼静听,早已忘了肥雀之事,想了一想,缓缓摇头。
刘协徐徐道:“这些豪族富户,自五月起便低价收大麦小麦、敝絮、布帛,待到来年二月青黄不接时,便高价卖出囤积的粟黍麻麦。不只粮食布匹,凡是可以囤积赚取差价的,他们都会经手。普通百姓没有办法,等米下锅,只能贱时卖了贵时倒要买入,遇上灾年,只能卖了田地。田地一卖如何还能攒钱买回?倒不如依附豪族,好的做了宾客,中等做了门生,最差做了奴婢,却也都有一口饭吃。如此一来,豪族越发势大,百姓越发贫困,而朝廷也更奈何不得这些豪族。”
卢毓听得胸中发闷,颇觉不平,却因年幼,不知该如何发问。他用尚显童稚的声音问道:“那些豪族,既然已经这样富有,为何还要却占穷苦人的便宜?当真是为富不仁。”
刘协捏捏他鼓起来的腮,轻声道:“他们损不足以奉有余,遵行的乃是人的本能,这是人之道。可惜他们不懂天之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待到穷苦的人多了,世道叫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就会揭竿而起。什么豪族君王,乱世之中,也不过几条仓皇的丧家犬。”
曹昂听到此处,悄悄抬眼看上首之人,想到小皇帝为董卓所迫,不得不弃洛阳西行至长安,虽然小皇帝面上不显,恐怕心中也有些凄惶感触。
卢毓似懂非懂,眨着眼睛望着皇帝。
刘协吸了口气,看他懵懂,笑道:“所以毓儿要好好读书,学会‘天之道’,日后才能为朕良佐。去书房,找赵泰他们一同温书吧。”
一时卢毓退下,刘协再同曹昂细论,此时便与教卢毓时不同,不再是笼统一说,而是掰开揉碎查究根源。
刘协收了笑意,道:“文帝时晁错上书,他算过一笔账,五口之家的农户,终日劳作,自春到冬,耕耘百亩所获,不过四千五百钱。扣除口粮、衣裳、婚丧嫁娶时人情往来用度,倒还落了四百五十钱的亏空。即便是照着从前三十税一来算,也还欠了一百五十钱。百姓如此勤勉,却仍如此穷困,能劳作一生竟也算得幸运。稍有病痛困厄,这一家子便过不下去,只得卖田为奴。”他声音渐低,语气不自觉透出沉痛的意味来,“谅天造之昧昧,嗟生民之浑浑。”曹昂听他细数,设身处地想一想世上的万千农户,也觉好似被人扼住脖颈一般,喘不上气来。
“自文帝而今三百六十载,中间几度风云,先有王莽篡政,又有光武中兴。”刘协话到此处,并不避讳面前的曹昂与坐在屏风后记录的蔡琰,坦承道:“要朕说实在话,王莽是看出了天下之疾,要‘打土豪,分田地’,只是施政太急,时势未到,又内忧外患,终于一败涂地。光武帝原是南阳大地主出身,自有他的一番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