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309)
第233章
长乐宫正殿寝室内, 万年长公主刘清斜坐在床上,原本正低头哄着臂弯间啼哭的婴孩,听到有人进来, 下意识抬头, 一见之下立时浑身僵住了,坐直了脊背, 将孩子紧紧抱回了自己胸前,像是生怕来人会抢走摔死这个孩子。
刘协脚步慢下来, 画面比声音更有冲击力。
随行众人都不敢抬头, 连曹昂都垂了双眸,一声不吭。
只有解了剑的卢毓从门外挤进来, 小声道:“陛下, 您千万息怒……”
刘协慢慢扭头, 看向憋红了脸的卢毓, 又看回向刘清, 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采来。
旁人还没明白过来, 刘清已然开口, 道:“不是他。”
孩子的父亲不是卢毓。
刘协松了一口气。
卢毓这才明白皇帝方才的猜测, 本就憋红的脸更是要转为紫胀了,“不、不是……陛下……我是因为……”
刘协开口道:“都先下去,只毓儿留下。”
皇帝的态度比想象中沉静, 可是也更令人不安。在刘清与卢毓的想象中, 最轻微,皇帝刚知道的时候也难免要大怒的。
曹昂与淳于阳领着众郎官退下,并体贴得为皇帝关上了房门。
长公主寝殿内,只剩了刘清、皇帝、卢毓与刘清怀中的婴孩。
刘协缓步上前,往刘清身前走去。
刘清紧紧抱着怀中孩子, 戒备得望着皇帝。
刘协走到床前,低头看去,沉默一瞬。
刘清浑身都绷紧了,卢毓也随时准备抢上来拦着。
刘协淡声道:“都说外甥随舅,这孩子的确像朕。”
刘清极度紧张过后,忽然放松,几乎虚脱,只凭一口气仍紧紧抱着孩子。
刘协转身,在窗下榻上坐了,与刘清相对而望,道:“毓儿抱剑在外,是防着谁?”他顿了顿,又道:“谁敢害朕的外甥?”
刘清面上忽然泛起一阵羞耻的红意,但她望着怀中婴孩,知道没有旁的路闪避,便低声将前事一一道来。
原来一年前,汪雨背叛后伏诛,冯玉早已南下,而曹昂伴驾东出,长安宫中事务悉数托付给杨修与刘清。外事由杨修负责,内事由刘清主管。两人因为事务的缘故,时不时相见。是时刘清与杨修都是二十四五的年纪,刘清从前心悦冯玉,然而冯玉无意,可刘清心中总有这么个影子,便再看不上旁人,更不谈嫁娶之事;而杨修原是家中有订的未婚妻,因未婚妻家中跟随了袁绍势力、后来便一倒全倒了,所以未能成亲,而年岁渐长,发觉了做一个大族单身汉的好处,父母催逼不得。于是这么两个人凑到了一处,杨修风趣俊美,刘清位尊娇蛮,相处之下,就生出了一点男欢女爱的心思,然而这点心思,又不同于真正的感情,对二人来说都是无聊时的一点刺激消遣。直到一夜酒后行了事,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胡闹了两个月后,刘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至此,这事儿除了杨修与刘清之外,再没有旁人知晓。服侍他们的仆从,虽然有所猜测,但哪里敢宣之于口,只盼着是自己想左了,否则岂不是都要掉脑袋?
然而宫中的医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长公主是喜脉。
长公主未嫁,但却诊出了喜脉,医工可不想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里面有与杨家世交的医工,便隐晦提点于尚书令杨彪,要他留意府上公子行事。
杨彪心中起疑,追查审问自家仆从,终于发现了杨修与长公主之间的首尾,当下真是惊怒交加,又心生惧意,捆了儿子拿马鞭抽,问出了实情,只觉天旋地转,怕是灭门就为此事。是时长公主刘清已有孕三个月。杨彪心下计议,若是此时上奏,请陛下玉成,仓促成婚,也算能遮掩过去,命杨修前去恳求,谁知杨修却不肯前去,为全族性命计,杨彪只得舍下一张老脸,亲自往长乐宫去与长公主恳谈。然而杨彪万万没想到,长公主刘清也如杨修一般,压根没有成婚的念头。
“那殿下是要……”杨彪颤声道:“把此事变成一个秘密?”如果长公主刘清肯舍弃这个孩子,也还只有三个月,结束之后,只要口风紧,当不会外传,也就没了后面的祸端。
“秘密?”刘清道:“在孩子降生之前,只能暂且作成一个秘密。”
杨彪只觉眼前一黑,长公主既不要与杨修成婚,竟又还坚持要生下这孩子——这、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可……这孩子的父亲,乃是臣那不成器的儿子……”杨彪试图说服长公主,在这个孩子的处理上面,作为父亲的杨修、作为祖父的他都是有发言权的。
刘清隔着帘幕,冷淡而坚定,道:“父亲又如何?如今孩子在我腹中,我要如何处置,都由我说了算。与旁人都不相干了。”
就算是孩子的父亲,也无法再收回这个孩子了。
其时皇帝远在吴地,剿灭山越匪徒的战斗正如火如荼,在可以预见的数月之内都不会回到长安。
于是在这个孩子处置方案上,刘清与杨彪站在了对立面。
杨彪看来,要么是尽快上奏成婚,要么去掉孩子不事声张。他不能理解刘清的做法,这是要毁了杨修,毁了杨家。
而刘清并不在乎杨修的想法,当初两人是你情我愿,如今孩子在她腹中,那就是她的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甚至不需要给人知道。
当不管是杨彪还是刘清,都很清楚,如果不尽快上奏成婚,那最好是永远不要让皇帝知晓。因为皇帝知道的后果,他们都承担不起。他们无法预测皇帝的反应,但以常理去想,绝不会是好的反应。
而天子一怒,下场大家都明白。
就在这种僵持之下,刘清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长乐宫中蔡琰也知晓了内情。刘清称病不出,专心养胎。因干系重大,万一皇帝知晓之后不同意,可能这个孩子就不会面世,而杨家也会被碾为齑粉。所以知情人都很有默契的,一起保持了这个秘密。
直到临产两个月前,刘清从杨修处得到消息,杨彪既然阻止不了长公主生下这个孩子,就准备等到生产之后,抢走孩子送去民间,将此事化作飞烟,永绝后患。
刘清不敢求助于苏危,清楚苏危一定会上报给皇帝。毕竟蔡琰等人为她遮掩,是出于对她的情谊。而她与苏危可素无情谊。无奈之下,刘清想到了卢毓。
卢毓自幼在宫中长大,与刘清也算相熟。况且刘清了解卢毓性善,还可一试,于是邀了卢毓前来,和盘托出。
卢毓原本忙于皇帝委派的督建中央书局一事,骤然见了挺着肚子的刘清、听了来龙去脉,一力担下了此事。因为一来,卢毓见刘清时,刘清已身怀六甲,他不忍心这孩子没个下场;二来此事虽然惊骇世俗,但于皇帝无害,只是皇帝知情的时候难免要生气的。卢毓在皇帝身边长大,对皇帝的脾气也了解,所以便为刘清隐下此事,只在信中借着请皇帝来检阅书局之事,催皇帝速归长安。
于是就有了卢毓抱剑,守在长乐宫正殿之外的这一幕。
刘清跪在床上,断断续续讲完了前因,将怀中的婴儿搁在腿边,五体投地,对皇帝道:“我向来顽劣,这次自己也知道犯了大错。陛下怎么责罚,我都认了。只求陛下允我养大这孩子。就算是要我出家修道、剃发为尼,甚至去配着姑母,我都甘愿。”
在现代人的三观里,这不过就是个未婚先孕,单身妈妈的故事,不足为奇。
但放在此时汉代,放在长公主与尚书令之子身上,这就是翻天的丑闻,一旦宣扬开来,就是断送了杨修的政治生命,也断送了刘清未来的所有可能。至于两人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要看皇帝的意思。若遇上暴虐的皇帝,一瓶毒酒赐死了杨修,杨家一句话都不敢说;随后再将孩子送出民间,幽囚刘清,也无人敢置喙。
所以众人帮着瞒下来,实则是为了救刘清、孩子与杨修的性命。
那婴孩哭过之后,这会儿倦了,躺在母亲腿边的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无忧无虑亦无怖。
刘清深深跪在床上,眼泪洇湿了床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