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58)
刘协丝毫不恼,笑道:“所以说朕不是修道之人,就不如道长这般境界高了。”
左慈满以为这次能叫皇帝羞愧,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这么挡回来,竟是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他自己整个人一噎,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上不得、下不得。因为皇帝说得也对,皇帝又还没修过道,会犯这些常人的错误,那不是很正常吗?但你左慈不一样啊,你可是顶尖的道士,怎么还做不到呢?
刘协这一手双重标准玩的,叫左慈有口难言。
如果说左慈是个容器,那么刘协现在已经一点一点往里面填满了□□。
现在只需要一点火星,左慈整个人就会炸了。
但刘协的目的,可不是要左慈“炸了”,那只会引出更多的问题,不能解决眼前的困局。
所以刘协现在要给它上面浇一层水,悠然道:“道长勿怪。朕真是从前不懂,如今才有所涉猎,这佛也好,道也好,朕也是边看典籍边了解。若不是因为道长的缘故,朕哪里会捧起《道德经》来看呢?又如何能看到道长的三本著作呢?”
左慈仔细一想,也觉得皇帝说的是实情——至少皇帝现在开始了解他们道教了。他修道几十载,越到后面心静已是越发平和,等闲不起波澜,但是今夜乘舆中,心潮却是大起大落。这皇帝也真不是寻常人,一语能叫他心头火气,一语又能浇灭这引出来的火。
虽然不过是坐着说了片刻话,但左慈已经感到了一种近十几年来都未曾体会到的疲累——心累。
刘协便如同那捉老鼠的猫一样,先把老鼠上上下下玩了个遍,这才给出最后致命一击,此时正色道:“朕另有一悟,要问于道长。你看这月光落在世间所有山川河流之中,处处有月,可都只是天上那一轮。月映万川,月映千江,终是一月,当作何解?”
此言一出,左慈听着想着,竟是愣住了。
月亮在宗教中本就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尤其是对于道教来说。道教认为月亮是阴,有柔顺之德,正所谓“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而月光柔和,又合了道家所讲的“光而不耀”,有相辅之德。月又有阴晴圆缺,合了道家所讲的“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理,往返变化。
所以对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来说,一提起月亮,那想到的可就多了。
而刘协有此一问,是从佛家奥义中来的,佛家讲究“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一切水为众生,一月为佛性。这就是佛家所讲的平等众生,都本自具足,佛在每个人心中,就如同千江映月一般。
这等意象极强的真言,作用强弱,其实要看听的那个人。
比如一个现代的高中生听到这话,那反应就很平淡,这不就是最普遍的物理现象吗?考试连作为一道二分选择题出现的资格都没有。
但像左慈这样的修道之人,又或是学佛之人,他们会往本心里面想,在未能达到最高境界之前,修习越深,越觉得这个“课题”难。而左慈既然还执着于把金丹教派捧成国教,那显然是还没能达到他们修道人的最高境界,还在红尘之中打转转呢。
所以此时左慈听了皇帝这一问,听的时候尚且觉得平淡,一旦入心,便立时愣住了。
此时皇帝问完,就见左慈愣愣坐着,独目之中目光游动,半响不言不语也不动,竟像是被这一句问傻了。
“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不知过了多久,左慈喃喃道:“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他反复轻声念叨着,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就见左慈缓缓起身,也不看皇帝与曹昂,自己掀开了车帘,竟是从正在行驶中的马车上一跃而下。
曹昂吃了一惊,早在左慈掀帘之时,就举了木槌待要叫马车停下,谁知木槌还未落下,左慈已然跃下去。
此时刘协与曹昂都透过车窗看去,却见左慈从行驶的马车上跃下,竟能稳稳落地。
月色中,只见左慈青色的道袍与路边的树木一同在风中摇曳,而他呆立在树旁,与正疾驰离开的马车越来越远,那喃喃的“月映千江,终是一月”之声也渐渐低微,被风声一吹,也就散了。
刘协凭借自己深厚的“神学”与“哲学”底蕴,暂且解决了困局,但是并无得意之色,凡是微微一笑,望着已经与树影融为一色的左慈,对曹昂道:“你说来日这左慈正传了一个教派下去,他们教中会不会流传着一则故事——祖师爷就是给朕一问之后,顿悟飞升了。”
话音落下,却不闻曹昂回应。
刘协便转头看去,却见曹昂此时安静坐着、睁着眼睛目光不动,看神色倒有几分左慈方才的模样。
刘协想到当初带着冯玉去尚书令杨彪家中敲打士孙瑞等人的事情,当初他的话本是说给士孙瑞、杨彪等人听的,谁知道给一旁的冯玉也听到了心里,于是才有冯玉后来坚持请求放他出长安、立功勋、解皇帝之烦忧。此时他打的这些机锋,本是说给左慈听的,可别反倒给曹昂拾到了心里。
想到这里,刘协一拍曹昂肩头,高声道:“想什么呢?朕都是唬那左慈的。”
曹昂如梦方醒,赧然一笑,低声道:“陛下所说这些经书,里面有些意思是极好的。”他终日忙于政务,倒是从不曾有闲暇停下来想一想“求心”这等事,此时偶然听得几句,便也有所感悟。
刘协不能放心,瞪着眼睛问道:“哪些意思是极好的?你仔细说说。”
曹昂笑道:“‘知足之足,常足’,这意思不是极好的吗?”
刘协这才笑了,道:“知足常乐,这倒是的。”又玩笑道:“子脩这才是真有慧根呢!”
此时夜色已经很深了,而车队也已经离开了襄阳城,正逐渐离开荆州的地界。他们往吴郡去的方向,自西而东,还要部分经过南阳郡。而南阳郡此时的长官伏德,早在知道消息的时候,就主动请求来接驾了。
“伏公子这次求得急,倒像是有什么事儿。”曹昂思索着道。
刘协淡声道:“人间无大事,不用忧惧。”
第206章
伏德想要见皇帝已经很久, 很迫切了。
此前皇帝经南阳郡,入荆州之时,伏德就曾经上奏, 希望皇帝能在经过的时候,见一见他。但当时荆州襄阳的形势更危急, 所以刘协回复他, 等到离开时, 途径南阳郡,会再见他一面。
伏德就一直数着日子,早早从南阳郡的治所宛县跑到了毗邻荆州的随县来等候。他想见皇帝,既有公务的原因, 也有私人的原因。
一年之前,他的母亲阳安大长公主入了皇宫修行, 为天下祈福,对外都说是因为阳安大长公主心诚, 又得到了祖宗仙人托梦。
但伏德自然清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虽然当时不在长安,却能收到长安的消息, 有父亲伏完写来的,也有原本他的下属写来的, 都说到了那一日兵围阳安大长公主府的事情。他虽然知道这一点内情, 但也就知道这么多——再多的, 他远在南阳郡也打听不出来, 而写信细问父亲与几个弟弟,也都说不清楚。无奈之下,伏德还曾派人去信给已经嫁给吴侯孙权的妹妹伏寿,问她有没有了解的消息, 若是可以,能否请妹婿为之打探一二。
伏寿写来的回信,周全得体,但是丝毫没有助益,只是道长兄都探不出消息,她与夫君又如何能比长兄还消息灵通?况且父亲既然不肯细说内情,必然有不妥之处。伏寿要他暂且按捺,等到回长安之后,再见面细问。随后伏寿又写到,如今孙策骤死,她与孙权夫妻二人在吴地也是艰难。
如此一来,伏德便不好再要求伏寿什么了,职责所在,也不能擅离南阳郡,只得忍耐着,直到接到皇帝巡游的消息,这才连连上奏,希图一见。
曹昂跟随在皇帝身边,亲历阳安大长公主当初风波,最清楚其中内情,所以会为伏德与皇帝的这次会面,感到担忧。
刘协便安慰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如今刘备既然跟着你父亲去抚定冀州之事了。”刘协慢悠悠道:“他原本表奏的豫州牧倒是不不太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