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91)
刘协接过书来,看时却见是《荆州星占》。这是刘表在荆州要学者士人编写的书,还没有完本。
“毒药给孙医工送过去,要他细查。”刘协翻着那本《荆州星占》,这本书与刘表的联系是那么直接,以至于叫他不敢相信这卖花郎真与刘表有关系——幕后主使这样蠢笨,竟能险些毒杀了他吗?可若是有人要栽赃陷害刘表,怎么会用这样浅白的法子?是把他这个皇帝看成了傻子吗?
刘协抚着发烫的脑门,思量着道:“那幕后之人,要么就是绝顶聪明,要么就是太蠢笨了——又或者阴错阳差,竟不只是一方势力。”
而杨修一步走入未央殿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熟悉清亮,丝毫没有生病或受伤的气虚。
很好。
杨修心中翻江倒海,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被隔绝在陛下的核心人员之外,凭借自己的能力与诚心,终于感动了陛下,至少在诛杀豪族的行动中,成了陛下的半个自己人;又在此后逐渐攀升,最终在遴选良才时,至少表上看起来与曹昂是平起平坐的位置。
可是这两日风云大变,汪雨下狱,曹府与阳安大长公主府被重兵所围,皇帝紧闭宫门,这等大事发生,曹昂、淳于阳、赵泰与卢毓都得在场,只有他仍不得任用,若非自己机智,甚至都进不来这道宫门。
杨修又整了整衣冠,拂去衣上雪片,调整好了心态,这才缓缓走到皇帝跟前三步之遥,含笑开口道:“廊下熬着药,陛下身子好些了吗?”
刘协看他一眼,便知道他是扯谎,大约是从他父亲杨彪那里知道了些皮毛,耍小聪明进宫来,也没拆穿,只是仿佛玩笑般道:“德祖,此时这宫中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他是不能放杨修出去了。
杨修笑道:“臣好不容易进来,怎么会想出去?”话音未落,面色一变——完蛋!他父亲还计划着要闯宫,此刻皇帝全须全尾就站在他面前!
他要怎么传信给父亲?
刘协悠悠道:“德祖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朕?”
杨修擦着额上冷汗,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先在皇帝面前给老父亲做个铺垫比较好,便缓缓跪了下去,“陛下明鉴,朝臣两日不得见天颜,都焦心不已……”于是把父亲的筹划美化之后,半吞半吐说了。皇帝无恙,那么宫内上前郎官,城中上万兵马,城外二十万大军,都是听从陛下调遣的。与之相比,父亲组织起的府兵,就好比要去碰石头的鸡卵一般。
刘协听他说完,微微一哂,温和道:“文先(杨彪)忠君爱国之心,朕很了解。你也不用担忧……”他顿了顿,让杨修提心吊胆等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父亲打不进来的。”
杨修:……
赵泰向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差不多了。”刘协捏着那一卷还未写完的《荆州星占》,“命淳于阳带汪雨回宫,朕亲自审他。”
作者有话要说:杨修:我好酸,可还要保持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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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汪雨再度入宫, 与从前已是大不相同,他带着手铐脚镣,嘴巴绑着, 脸上十几道伤口,粉白色的皮肉外翻, 十根手指上的指甲都没有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就像事发那一夜, 皇帝亲自捆了他的嘴一样, 狱中叫他过遍刑罚,却又生怕他死了。
因为他们还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名字。
长安城中的雪不知落了多久, 汪雨走在宫中,一脚下去就是一个雪窟窿。这是雪灾了, 往年这时节,皇帝该是在长安城中亲自探查民众屋舍了。而他就陪伴在侧。
汪雨跟在郎官身后,在寒冷中浑浑噩噩想着, 不辨方向, 直到前面的人停下来,他也就停下来。
“给他解了。”
汪雨听到皇帝的声音,但是却不敢抬头去看。
手上松了, 脚上也松了,连嘴巴也松开了。如果他想从无穷的痛苦刑罚中解脱,此刻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过来朕身边坐。”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 像从前他听过许多年的那样。
汪雨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死前最后的留恋,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直到此刻才从昏沉的噩梦中醒来一般,察觉所有人都立在广场上的风雪中, 而不是温暖的大殿里。
连皇帝也一样,他穿着黑色的大氅,坐在榻上,头顶是无垠夜空,身边就是寒冷夜风。
汪雨愣愣走到皇帝身边,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牵动身上无处伤处,痛入骨髓。
“还认得那物吗?”皇帝伸手指向不远处。
汪雨缓缓转头望去,就见火把照耀下,榻前雪地里摆着一座比成人略高的澄黄色仪器,形如酒樽,樽外有若干龙首,口含铜丸,下有蟾蜍仰头张口相对。此刻那龙首蟾蜍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花。他目光落在龙首上,一一数去,一、二、三……八。
汪雨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像是吞了火炭——又或者他真的吞过,“这是……候风地动仪。”
“正是,这是顺帝时太史令张衡所制的地动仪,也是朕遇见你的媒介。”刘协声气和缓,像是在与老友闲话家常,“你还记得吗?朕初来长安,便遇到地动,那夜朕下令寻地动仪出来,谁知太史令处却没有,最后还是是你送上来。”
当时汪雨说他是管理库房的,又说宫中百物自洛阳运至长安,这一年来,人手不足,账目又乱,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分派明白,如今只都堆在库房里。
刘协当时见他伶俐,又要摆脱事事向王允汇报的闵贡,便留了心,要他到身边来伺候。
汪雨这次再入宫,原是打定主意,在能找到的第一个机会里,或是一头碰死,或是咬舌自尽,都不要再活着受那些零碎苦头。但他万没料到,皇帝竟然不是要问罪于他。他受刑后的双腿发颤,此时支撑不住,缓缓坐在了榻边,呆呆望着那座地动仪,想起多年前初见皇帝时的情形,只觉恍然如梦。
刘协轻声道:“多年前那夜的长安地动,朕召伯喈(蔡邕字)入宫。他曾给朕起了一卦,乃是‘谦’卦。那夜伯喈解为‘阳当居五,群阴顺阳,万民服也’,仿佛是绝佳的好兆头。其实这一卦蕴含形势急变之意,新力量将战胜旧势力。从前朕以为朕是胜的一方,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他像是有些灰心了,仰头望着无穷夜空中流转的星光,叹息道:“朕连身边人都无法驯服,又何谈万民?”
汪雨失掉了指甲的手指轻轻一动。
刘协轻声又道:“你用的那毒药,阳安大长公主府上有个叫菡萏的侍女自己服了,她常去买花的卖花郎身上也搜出来。”他轻轻搁了一只黑色瓷瓶在榻上,“那卖花郎给人杀死了。朕猜想菡萏是何进的女儿,当初洛阳城中宫变,何进被宦官所杀,若菡萏当时在城外,家仆会送她去南阳原籍,不会再进城涉险。若菡萏在城内何府之中,便活不下来。所以朕想着,当初菡萏应该是随亲长在旁人府上做客,才侥幸活下来。朕审过阳安大长公主府上的人,那日府中没有宴会。所以菡萏那日,究竟是在谁府上做客呢?阳安大长公主却死也不肯吐露。她一面求朕饶过她的儿子,一面却死守着这个秘密。朕一定是个很坏的皇帝吧,连朕的姑母都背弃了朕……朕素来看重你,你是知道的,只是朝中因为从前宦官之祸,对宦官很是警惕,朕原想着再过几年,等舆论好些了,也给你个官做,你定然能做个好官……”
汪雨那张布满伤痕的丑脸颤动起来。
“连身边的你都要杀朕,朕一定是个糟糕的皇帝……”刘协声音微颤,似乎是哽咽了。
汪雨终于再度开口,仍是那嘶哑可怖的声音,“不,您是好皇帝。”他日夜陪伴在皇帝身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刘协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