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29)
甘宁混不吝道:“果真如此,拿我还认他做什么皇帝?”他本就是法外狂徒,江上杀人越货的出身,激起性子来,什么做不出?
冯玉面色一寒。
甘宁却又嬉笑道:“我也不过是嘴上吹吹牛。如今做得这样的将军,我哪里还舍得造反?那玉兄倒是教教我,到时候御前要怎么说话,皇帝才肯多多给我兵马?”他当初在江上做水匪,无牵无挂,自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如今成了大将军,风光不同往日,若非逼不得已,岂能不珍重自己性命?
冯玉无奈,仔细打量他两眼,道:“到时候,你换件齐整衣裳,修饰整洁。平时什么性情,也不要遮掩。旁的……”他原本要说都由他来安排,但想到这句话一出这甘兴霸不知道又有什么胡话出来,便改口道:“旁的到时候再说。”
话音未落,仆从便来传报,说是王粲与士孙萌联袂而来。
冯玉便知道,这是要商议给皇帝上奏的文书要怎么写,此事虽然也重要,却并不紧急,因此道:“请他们先到外书房等一等。”
甘宁在旁看着,笑道:“可以啊,玉兄水涨船高,拿起架子来了。”半年之前,冯玉要寻州学的差事,还要通过他的关系,贿赂财物才能得到机会;那时候已经在州学之中的王粲与士孙萌等人,可以说是高出两人好几个阶层去。没想到短短半年之后,王粲与士孙萌想要见冯玉,反倒要等着候着了。
冯玉习惯了甘宁说些胡话调侃他,此时只是不理会,盯着那盏在他看来太矮了的明灯,想着改怎么改进之后放入皇帝在此间的宿处。
甘宁原本的确是下意识调侃冯玉,但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了一愣,借着堂外正好的日光,望向冯玉的侧脸,只见青年面如美玉、神色认真,与一年前初相见时分明是同一个人、却气势更盛。这样一个人,一年光景,绝处逢生,搅动荆州,又将迎帝王。甘宁久久凝望着冯玉,此人非池中之物,来日造就,怕是不可限量,自己跟着他,说不得真有执掌三十万大军那一日。
皇帝的车驾已经离开兖州,南下在与南阳郡交界处,暂时停驻夜宿。
自从汪雨之事后,刘协便不再用宫人近身服侍,在外更是一切从简,凡淳于阳在时,由淳于阳统领郎官保护。
前阵子冀州作战,淳于阳一直领兵在外,直到日前才回来。
是夜刘协与曹昂议过政事,又批阅过长安传来的奏章,回好各处写来的密信,见夜色已深,便洗漱准备歇下。
在外之时,向来是淳于阳与他宿在一帐之中,分为内外两室。
此时刘协洗漱过后,穿着中衣走出来,就见淳于阳正要在外面宿下。因为要保护皇帝,所以淳于阳在外都是和衣而卧,当下也不例外。
刘协开口道:“子柏(淳于阳字),这次在外作战,不曾受伤吗?”
淳于阳背对皇帝坐在榻上,因为熟悉,所以私下倒不讲究礼仪,闷声闷气道:“不曾。”又道:“夜深了,陛下睡吧。”
刘协走上前来,道:“你且宽去衣裳。”
淳于阳却不肯动作,听到皇帝的脚步声,不耐道:“这又是谁多嘴?”
刘协笑道:“是马超写信来,告诉朕的。你若要找他打架,他如今领兵在幽州,可接不到招。”
马超与淳于阳当初在长安城外,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淳于阳道:“不过是一处小伤,早就好了。”
“朕竟不知道,利箭刺破后背,也算小伤了?”刘协在他身边坐下来,道:“马超说那日攻邺城,你冲在最前面,混乱中吃了一箭,血透衣衫,面如金纸,他都担心你当时要晕过去。”
淳于阳哼了一声,道:“他以为我是他不成?”
刘协打量着他的神色,虽说淳于阳的年纪比他这具身体要大五岁,但是在刘协心中,他是看着身边这几个小少年一点一点长大的。曹昂、冯玉与赵泰,虽说年纪渐大之后,也都有了各人心思,但总体而言还是善于表达的。只有子柏,少年时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怼天怼地怼空气,连对他这个皇帝也一样开嘲讽。后来子柏先是不服气曹昂,两人分别操练宫中郎官,子柏一定要争先。后来又不服气马超,苦练了三五年,总算能打赢马超。要知道马超有一半羌人血统,本就健硕高大。淳于阳能打赢马超,是付出了太多艰辛。只是淳于阳向来不怎么爱说这些。像曹昂、冯玉与赵泰,这些年来也逐渐有了方向,比如冯玉立志要做一番事业,赵泰就想周游天下。只有淳于阳,仿佛还是初见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服气就要打赢你,每天的日常就是自己练武与操练手下。
一句话来说,淳于阳还像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只是身边的人都长大了,就显得他没有生活。他又什么都爱闷在肚子里。
所以刘协看在眼里,也记挂在心里。
此时听淳于阳犟嘴,刘希也不多话,抬手试探着在他背上按了几下,按到一处,就察觉手下的肌肉一缩,虽然淳于阳咬牙不出声,但他清楚这就是还未痊愈的伤处。
刘协起身,淡淡道:“你是配合点,朕给你上药。还是不配合,等朕喊人把你捆起来上药?”此时夜色已深,若是他的帐中传医工,又要闹得许多人悬心。
淳于阳没得选。
刘协身边有常备的伤药,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一趴一坐,刘协见他伤处甚至已经有要化脓的迹象了,一面上药,一面在心里骂淳于阳这狗脾气,口中道:“你这伤处再发展下去,到时候要剜肉疗伤了。”
淳于阳硬邦邦道:“倒是想试一试。”
刘协手下用力。
淳于阳背上肌肉瞬间绷紧,却仍是不肯闭嘴,道:“其实上药未必有用,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
刘协道:“既然如此,那下次在你爱马腿上打个洞,不给它治试试?”
淳于阳的命门就是他的爱马,闻言总算是闭嘴了。
静默中,刘协涂药到后半程,轻轻开口道:“你父亲的尸首,朕命人受了,运回原籍祖坟安葬。”
淳于阳微微一愣,庆幸自己是背对皇帝,可以隐藏起此刻的神色,他脸埋在被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刘协知道他必然是听到了的。
虽然当初在长安,淳于阳一再说他恨死了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虐待死他的母亲。可有时候亲人之间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恨是真的恨,但恨的那个人死了之后,又会想起零星的好来。
火烧乌巢那一夜,曹操下令杀了淳于琼。
淳于阳必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他大约是理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只觉胸中悲愤,又有怒气不知往何处去,所以领兵作战时才不顾生死,受伤之后又不肯好好治疗,在这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悲伤下,有一种潜在的自毁倾向。
淳于阳把脸埋在被子里,感到皇帝的手已经离开,刚刚上过药的伤口传来冰凉的疼痛。
刘协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道:“好了。”又道,“这三日,早晚都得上药,朕给你记着。若三日之后还好不了,那不管你怎么说,朕是一定要召医工的。”
淳于阳非常抵触医工,总觉得是脆弱的表现。
刘协站起身来,看着仍把脸埋在被子里的淳于阳,又有些担心,弯腰把手插到他的额头与被子之间,低声道:“倒是没有发烧……”他抽出手来,顺手撸了一把淳于阳的发,大概能明白淳于阳此刻的心情,便没有再说什么,亲手灭了外间的烛火,轻轻退回内室睡下。
淳于阳这才敢动,在被子上蹭干眼角湿痕,忍着疼痛侧身望向皇帝离开的方向。母亲是早已死了,如今父亲也死了。从前他根本没有想过死亡这回事儿,一心要让父亲付出代价。他也亲手杀过人。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父亲也会这样简单得离去。
他其实并不是那么抵触上药看医工这些事情,只是已经记不清多年前哪一次受伤,他忘记上药,被皇帝耳提面命,最后亲自给他上药。在那个过程中,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情,就是这种有人管束、有人责备的状态下,好像是真的有人在意他的。他不再是母亲已死,父亲不闻不问的野孩子。不需要沉迷在练武之中,他也可以不再迷茫,至少他对于某个人来说是重要的。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