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28)
“望子成龙。”刘协飞来一句。
龙,就是皇帝。
曹昂看出皇帝心情不佳,犹豫了一下,和缓道:“其实这位唐夫人倒也未必是真有这等野心。眼下来看,她也只是觉得对不住这孩子——毕竟,若不是从前的乱局,这孩子乃是刘氏血脉……”
刘协静静看着他。
曹昂慢慢说不下去了,顿了顿,转口道:“臣送这孩子回颍川原籍,如何?”
刘协仍是不语,手撑下巴,好整以暇盯着他。
曹昂又顿了顿,道:“再将其余知情之人都……”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刘协仍是不语不动看着他。
曹昂内心挣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黑眸沉沉,低声道:“臣明白了。”看来陛下是只有杀了这孩子才能放心的。
刘协沉声道:“你明白什么了?”
曹昂起身道:“这等事情,陛下不需知晓。”说完便往殿外走。
虽然这事两人心知肚明,但是总不能让皇帝承认这种事情。
刘协就看他一步两步犹豫着往外走,还真走到了殿门口,终于抹了把脸,笑道:“回来,明白什么了就杀气腾腾往外走?”
曹昂有些僵硬的回过身来。
刘协捡起那密折来,侧头盯着曹昂,似笑非笑道:“怕丢了皇位,就对一个五岁孩子下手,朕没有那么龌龊。”
曹昂脸上又是一僵,期期艾艾道:“臣没有……臣不是……”
刘协叹了口气,半真半假道:“原来在子脩眼中,朕竟如此不堪。”
曹昂至此终于看出来皇帝一直在逗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无奈,道:“这样大的事情,陛下怎么还是这般玩笑。”
刘协耸耸肩膀。
他感觉大约是跟这具年轻的身体融合久了,那些久远的少年心情好像也隔了几十年的时光一点一点回来了。
曹昂重又坐下来,道:“那这个……寿儿……陛下要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刘协随意道:“朕又不着急,等她们母女掰扯明白再说吧。”顿了顿又道:“到底是朕的侄子,你平时看顾一二,别出什么事儿就好。”
曹昂忙应了。
刘协又翻了几个折子,看一眼天色,道:“你回府吧。你这新婚燕尔的,总是在政务上泡着,回头嫂夫人该拿朕问罪了。当初你们成婚那一夜,就得罪了嫂夫人。”
曹昂又有些无奈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处理了城中豪族,皇帝原本压在身上的山好似轻了一些,平时言谈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身为皇帝,有时候性质来了也称呼他一声哥哥,叫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刘协谈到此处,笑道:“一直忘了问,那日你回去,嫂夫人没找你麻烦吧?”
当初曹昂的新婚夜,变成了长安城中的屠戮之夜。
曹昂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杀人理政,等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回到府中,便一头睡去了,等睡醒了,不等跟新婚夫人说上一句话,又要忙着分田地,处理流民等事。所以夫妻俩这新婚之夜,直等了半个多月才算补上了。
曹昂虽然比刘协年长,但是这么直白跟人聊起新婚之夜这等事情来,还是难免有些羞涩的,因问的人是皇帝,只好忍羞笑着,也不能反驳。
刘协心里有数,一笑放他走了。
曹昂才出未央殿,就见杨修衣衫翩翩而来。
杨修见了他,笑道:“曹都尉走了?我估摸着你得这时辰走,这不就掐着点来了么?”
曹昂看一眼天色,已是入夜时分,道:“宫门快要下钥了。”
杨修笑道:“我宿在宫中。”
曹昂一愣,就见杨修一路畅通无阻入了未央殿——汪雨颇有些熟稔得迎着他,显然杨修这个点来见皇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曹昂微微皱眉,最近这位尚书令的儿子倒是跟陛下越走越近了。
陛下虽然信杨修,他却对杨修的父亲杨彪总有些警惕。
刘协一见杨修,就忍不住摇头笑,放下手中奏折,“德祖今日又有什么高见了?”
杨修快步上前,用一种“快看这个大宝贝”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前几日与陛下论新政的措施,总觉得不够条理明晰,所以才会被陛下一问便倒。我这几日在家中,那可真是夜以继日,理了这一份文书出来,写得清清楚楚——陛下,您瞧瞧。”
刘协笑道:“那朕是得瞧瞧。”
自从杨修表明了心迹,要背叛他自己出身的阶级,为更伟大的事业而献身,这段时日来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天天都来未央殿,夜夜都有新思路。
看着杨修,刘协总算明白了,历史上为什么那些新政变法最后总是失败的很彻底。年轻人异想天开也就算了,理想总是很美好,却忘了眼下要先站稳。就好比失败的王莽新政一样。
如今的杨修也是一样,若要说道理,谁都不如他博学多识。若论煽动性,谁都不如他口才好。
如果刘协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皇帝,就很难不顺着杨修的思路去向光明而伟大的未来,重蹈王莽的覆辙。
但是年轻人这样的理想是可爱的。
刘协不想打击杨修的积极性,于是也就听着,还认真跟他讨论一二,弄得杨修越发认真起来。
刘协只当每日繁重政务之后、沉重现实之外的一项娱乐活动,就好似听杨修说书一般。
“怎么样?”杨修坐不住了,不顾礼节挪到皇帝跟前来,“写得不错吧?你看着第三条和第七条,就是上次陛下给臣挑出来的问题,您看,我这次都修好了……”
刘协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这是青年人才会有的蓬勃热血。
他点头道:“果然不错。”
杨修果然喜悦,笑道:“臣可没有问别人。陛下说过,此事不可为外人道。”
刘协手指按着那文书,感觉再这样下去有些不忍心了,微一踌躇,问出了半个月前就该问的那一句,“你父亲怎么说?”
第109章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远看有各种各样的面具,但是对待亲近之人,就会流露出本真的性情, 甚至会像个孩子。
杨修也是如此。
刘协最初接触杨修, 带着历史中固有的印象, 后来发现他有世家子弟飞扬的性情不假,却绝非轻薄之人。后来在宫中,杨修作为郎中,的确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待到刘协带他出行,自长安至潼关, 从秦岭走到黄河畔, 穿行在干旱的农田里三个月, 刘协发现, 在那个翩翩公子的外表之下,杨修还有一颗属于年轻人的心, 鲜活而又热切,而且饱含了丰富的同情心。
刘协不知道别人看到会怎么想, 但是他看到捧着新出炉的文书给他看的杨修,真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当真要背叛自己的出身, 谈何容易?当理想落到地上, 真的要闹到父子决裂么?
如果刘协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年轻皇帝, 当真照着杨修所写去大刀阔斧改革,杨修与他那身为尚书令的父亲要如何互相妥协?不,这样的变革中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
杨修脸上的热烈笑意淡了一些, “家父……”
刘协看着他。
杨修轻声道:“只要这变革对天下百姓有益处,家父也断无阻拦之理。”
他就低头在刘协面前。
刘协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德祖啊……”他心中清楚, 杀豪族之后,长安城中震惊,这一刻那些原本阻挡他的士族才明白过来。此刻长安城中的军权,握在他这位皇帝手中。
他此前不用,不是因为年幼不懂,只是无意出刀而已。
此刻杨修如此积极来为“新政”出谋划策,本身的意愿之外,是否也有为家族另铺一条路的打算在呢?
刘协将那份文书收起来,道:“这个咱们慢慢再讨论。”
杨修到底年轻。
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哪怕是同龄人中颇有城府的,在更有阅历的前辈面前,仍是如同一本打开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