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95)
这个时候说到天下的形势,人们大部分还是觉得与上苍有关系的。是不是皇帝无德,这才降了灾祸?是不是君臣之间不够和谐,才引得天怒人怨?
而刘协对周瑜解释的这一番话,完全跳出了这个套路,直接站在更宏大的时间跨度上,简明扼要得解释了王朝的毁灭与再兴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就是土地!
王朝末期,土地被大量兼并,难以维系;频繁持久的战乱与疫病,使得人口大量减少,旧的豪族,有的瓦解,有的更强大,新的豪族又兴起,在这个过程中,活下来的人多数都拥有了自己的田地,于是开启新王朝蒸蒸日上的序幕。
张昭与孙权此时感到的震撼,恰如周瑜初听皇帝解释时一样。
周瑜低声道:“原本我们的计划,等朝廷兵马退去之后,也是要与地方豪强大族有一番争斗的。如今借着荆州兵马在此,还有兖州、豫州粮草支援,若是此时都不能按住豪强大族,等到圣驾一走,这些支援都撤了,那咱们更是难赢。”他看着张昭与孙权,道:“我看仲谋是愿意一战的,子布(张昭字)你呢?”
张昭虽然心中对即将失去的百顷良田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疾风暴雨的担忧,闻言抬头看一看周瑜、再看一看孙权,最后望向湖对岸皇帝与冯玉在绿林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无奈苦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以己度人,自己舍弃这百顷良田,尚且如此不舍,更何况是那些即将失去上万倾田地与成群奴仆的豪强大族?他们的反抗,一定会是暴烈的。
第221章
吴郡大盐商朱氏府中, 老爷子朱奇为着剿灭了山匪的消息还没好高兴几天,就笑不出来了。
当初圣驾初来吴郡,张昭等人不便出手约束山匪, 结果朱奇家运盐的车队被山匪劫掠了两次。后来皇帝下令剿匪, 还从荆州调了兵,一开始朱奇是支持的, 还捐了两车盐,后来灭了吴郡周边的山匪张群后, 朱老爷子就开始嘀咕了——怎么还打不完了?这多影响他运盐呐, 不过剿匪总是好事儿。就该剿匪!叫这些山匪瞧瞧厉害。给他狠狠出一口恶气。到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山匪都要么死要么降, 山间林中的民众也都出来了。朱老爷子从没想过这些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半个月来, 朝廷在吴地的诏令是一道又一道, 说什么“耕者有其田”, 说什么“男丁得田七十亩, 女丁得田三十亩”, 搞得他手下的力夫都没心思搬盐了, 许多都合计着跟媳妇去乡里报个名,俩人就是百亩的田地,不比扛盐包的日子更有滋味吗?
原本朱老爷子以为, 这就是最大的麻烦了。谁知道前几日他探听出来的消息, 更是叫他吓得两夜都没睡好,立刻就叫儿子朱旦派人给张昭府中送信,要他那个嫁到张府的孙女朱云想想办法。信儿已经送进去两日了,朱云的回信没等来,倒是又见儿子朱旦灰头土脸回来。
朱旦耷拉着眉毛, 道:“父亲,这次怕是不成了。我打听了一圈,整个吴郡也就吴侯能保有最多的田地,也不过五十顷。咱们这样的人家,大约只能保住五顷。”
“放屁!”朱老爷子这也就是年纪上来了,否则要大耳刮子扇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儿子,他怒骂道:“胡说八道!你往哪里打听的?吴侯只能留下五十顷——这像话吗?那张昭家,只咱们云丫头陪嫁过去的就五十顷良田,怎么说?老子活了一甲子,从没见过当官的割了自己的肉!你连这么点事儿都打听不清楚,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他又急又怒,骂了几句,仰坐下去,蜡黄着脸喘息。
朱旦挨了骂,不敢作声,叉着手站着。
朱老爷子心里煎熬,他原本是朱氏里弱枝出来的,年轻时候吃了不少苦,后来得贵人提携,走了卖盐的路子,才慢慢发达了。真正过上富庶日子,也不过就是这二十年的事情。这二十年来,卖盐赚的银子,除了上下打点,朱老爷子唯一的爱好就是买地。土地是不会骗人的,地放在那里,有人耕种,就有收获。租给别人种,一年到头,他能收佃客一半的所得。土地的出产兴许不像贩盐那么暴利,但它永远踏实。
一顷地、十顷地、百顷地、千顷地……朱老爷子的土地也是一年一年置办下来的,最初的百顷最难,等到土地多了,就好似母猪下崽一样,不用管它,只靠前头土地的收益,就能买下后面的土地来。就这么着,朱老爷子一年到头来,吃的穿的用的乘的,全不用外边买去,只自家土地上的出产就足够了,他不但有种粮食的土地,也有买下来的林木,也有养着禽鸟牛马的园子——当然都是租出去的。只佃户们孝敬的,朱老爷子便享用不尽。
这三年来,朱老爷子最大的一笔花费,就是把孙女朱云嫁到张昭府中去时,那一笔惊人的陪嫁。
朱老爷子当时也心疼,但不得不出这笔钱,因为那是嫁去张昭府中。
朱老爷子就是这么俭省,不用金器,不好古玩,也没有不良嗜好,就是贩盐置地,二十年里慢慢从“薄有家产的小朱”变成了“富甲一方的朱老爷子”。
可是朝廷的政令不讲道理,忽然之间好似几个滚雷从天而降,就要夺了他这二十载的苦心经营去,朱老爷子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朱老爷子问道:“你闺女还没来信吗?”
朱旦叉着手,道:“没来呢,父亲。”
朱老爷子闷闷透出一口气来,道:“这样不行。再派人去张府,就说你妻子重病,咱们去接云丫头回来看她母亲。”
父亲说什么,朱旦都答应着。
张昭府中,朱云这两天得了家里的信儿,也在焦急,面上还不能露,借着侍奉顾老太太,委婉得探着口风,道:“说来也奇怪,就是要安置那些山越之民,哪里用那么多田地呢?连吴侯都只让留下五十顷田地,那咱们的田地都给出去了,这些山越之民就是一户分得十顷,也该足够了。更何况他们哪里用十顷?一户有百亩的田地,便可衣食无忧。况且这诏令如此霸道,地方上动辄就有万顷良田的豪强大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恐怕到时候又得打仗,哎呀,一说打仗,我这心里就慌,好不容易剿灭了山匪,过太平日子不好么?老夫人您说呢?”她扯着顾老夫人的胳膊撒娇。
素日里顾老夫人是最喜她活泼爱娇的。
顾老夫人却是道:“我呢,是已经老了。朝廷的诏令,地方上的事情,我是全不清楚的。”她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好似一个寻常老太太,“每日里也就听你说点外面的新鲜事儿解解乏。”当她想要插手的时候,会把儿子叫来当面怒骂;而当她不想插手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愿颐享天年的老太太。
朱云试探道:“我也在后宅中,哪里清楚外面的事情。不如请老爷回来讲一讲?”
“叫他回来做什么?”顾老夫人哼唧道:“老爷这会儿忙着外头的事儿,且没空理会我这老母亲。再者,从前我怎么记得你爷爷还递信儿,想要朝廷出兵剿匪的?这不就对了?这些山上下来的人,若是没有田地,还是要跑回去做山匪的,到时候又来劫你祖父的盐车。到时候,朝廷可未必还能从荆州调兵。”
正在说话,就有侍女传话,说是朱家来人接朱云,因朱云的母亲重病。
顾老夫人便放了人。
朱云一听母亲病重,果然关切,一路悬着心赶回娘家,一入内院却先见了父亲朱旦。白日在家中看到父亲,是很罕见的。朱云讶然道:“父亲怎么在家?”又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是又犯了咳疾?”
“你母亲就还是老样子。”朱旦径直问道:“要你问的事情,你问过了吗?”
朱云一路往内室走,着急去看母亲,待到了床边,见母亲躺着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果真是病重的模样,泣道:“快请医工来。”
朱旦道:“治不了,请了多少医工了?全没用。还是让你母亲少受点苦楚。”
朱云早知父亲感情淡漠,但亲耳听到仍是一种极大的刺激,道:“父亲不肯给母亲用药?我给母亲请医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