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61)
那秦仲作为此地驿丞,早在皇帝来的时候就已经跪地接驾, 只是能不能见到皇帝, 就不是他说了算得了。
此时听闻皇帝传召, 秦仲激动紧张,同手同脚走进来,伏地颤声道:“下官随州五里乡驿丞秦仲,见过陛下, 愿陛下岁岁平安,长寿百龄。”
刘协微微一笑, 道:“抬起头来,叫朕看看。”
那秦仲便仰起脸来, 只垂着眼睛不敢看皇帝。
只见这秦仲四十岁如许的年纪, 面色红黑,是早年风吹日晒劳作留下的印记, 的确不是读书人,诚如他所言, 是机缘巧合识得三百字, 又给曹昂取中了。
刘协便和煦问他, 家中有几口人, 随州这几年收成如何,自朝廷收复南阳郡后都有哪些政策变化。
秦仲一一答了,虽然有些紧张磕巴,但回答还算清晰明白。
刘协又勉励了他几句, 道:“好好读书,好好做事,不要辜负了曹大人取中你、朝廷栽培你的一片心。”
秦仲血往上涌,说不出话来,只“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好了,别磕坏了脑袋。”刘协笑着,便让他下去了。
秦仲走出去的时候,整个人好似飘着一般踩在云彩里,往前倒三年,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老秦家的祖坟会冒出这股青烟来。他做了驿丞,还能再次见到提携自己的曹大人,而后竟然还能……面圣!
皇帝比他想象中年轻太多!因他做驿丞这一年来,也能看到朝廷公文,政令深沉周详,似出自长者之手。
在面圣之前,秦仲从未想过随州之外的世界,但今日面圣之后,他忽然生出一股念想,自己也是来不及了,儿子大约也有些晚了,倒是孙子如今方三岁,聪颖可爱,若是从此时开始培养,让孙子读书识字,说不得十数年后,孙子能有这个造化,到长安去,跟随曹大人,在陛下跟前儿做事呢!
想到这里,秦仲黑红的脸上放出光来!
在离开南阳郡的乘舆上,刘协翻着长安来的奏章,对曹昂道:“没什么新鲜的,长安那些老家伙劝朕改元呢。”
已是建安四年末,数日之后就是建安五年,朝廷收复了天下,从十年前十三洲割据到如今,皇帝不啻于重新打造了一个帝国。新朝既然建立,改元也是题中应有义之意。尚书令杨彪等人已经提议很久了,只是皇帝一直觉得这些形式并不紧要,未曾提上日程罢了。
曹昂道:“朝中老大人们心是好的,只是法子还是过去那一套。”
朝中老臣与刘协等人的重点不同,他们年轻时候“上应天道”那一套实践中还是有力的,又讲究名正言顺,与如今仲长统这种大声疾呼“人道为本,天道为末”的狂生认知就不同。
汉朝至今已绵延四百多年,其实在光武帝的时候,就仿佛是老树发了新枝,看似复苏了,生命力已经薄弱。而如今刘协光复天下,就是那已经老去的新枝上又发了一条更细嫩的新枝,既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否则不能够延续,又不能直接下猛药,否则立时就死给你看。所以其中的力度手段,非妙到巅毫不能安然施展。
“子脩竟会因为那驿丞秦仲担忧吗?”刘协并不在意长安奏请改元之事,反倒是想起驿馆中的经历感到有些好笑,此时在路上,看书久了也是眼睛痛,便细细解释道:“子脩大约是为朕那夜在济水舟中说过的话,而感到忧心吧?”
如果皇帝的本意是实现真正的大同世界,那么如秦仲这等的官吏纠集、再起如汝南袁氏一般的大族势力,便是与皇帝的初心背道而驰了。曹昂很不愿意自己走在与皇帝背道而驰的路上,但是他悲哀的发现,凡是手中有权力的人,身边必然会有势力聚集,最终并非本意得出现剥削压迫普通民众的情况。而至少到目前为止,曹昂还没有找到解决之法。
刘协微笑道:“诚如子脩你在驿馆中所言,人们讲求‘偿报’也是本性。”
汉代的察举制之所以最后沦为笑柄,就是因为人有“知恩图报”的心,今日你举荐了我的孙子,来日我也会举荐你的儿子,这是一种不用言明的契约,之所以能流传正是因为参与的人们都遵守了“契约”,而且知道对方也会遵守。
而一旦聚拢成势力之后,排除异己,巩固自己势力,剥削下层,也是人的本性。
但这些刘协并不担忧。
“朕既然敢动祖宗制度,便是因为朕有能力改变人的这些本性。”刘协悠悠道:“朕会让世人意识到,只有加入更广大的群体,并为之奋斗努力,还能真正实现自我的完善。局部的道德存在是可以取代人□□独立性的……”这是属于政治哲学的一部分,便如马克思在《社会契约论》中的论述一般,确立制度的人,要使个体从整体中获得自己的生命与存在。
这说的就深了。
刘协垂眸,低声道:“朕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能让理论与这个时代相适应,这也是他不回长安,四处巡游的原因之一——并不只是为了抚平不定。
改变人的本性!
这是多么难以想象的能力。
然而此刻曹昂听来,却丝毫不会怀疑皇帝。他只是凝望着自己追随的君主,希望能借由他的目光传达忠诚之心。
皇帝车驾从荆州襄阳城出发,东行进入豫州南阳郡,经随州后,要再次穿过荆州的地界,才能抵达吴郡。
而吴侯孙权早已急不可耐,给如今的荆州持节都督冯玉去信后,便领兵两千抢入荆州,于信阳迎到了皇帝车驾。与吴侯孙权一同前来接驾的,还有他的夫人江东长公主伏寿。
伏寿已然有孕,只喜讯尚未传开,是来的路上诊出来的。
孙权知道后,曾经劝伏寿回吴郡安胎。但伏寿坚持要来接驾。
孙权一来是强不过她,二来是有妻子在身边、面圣之时更从容些,便与妻子一同来了信阳。
此时孙权的长兄孙策已死,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孙绍与三个稚龄的女儿。
虽然有朝廷扶植,又有周瑜等人辅佐,孙权也封了吴侯,接管了吴地,但终究有些勉强,其中辛苦,不是言语所能道出的。
一见皇帝,孙权就滚下泪来。
当初离开长安的时候,孙权还只有十八岁,如今已近二十岁。离开时还是少年模样,现在已确乎是青年人了,原本眉宇间跳脱飞扬的神采不知去向,多了几分沉敛与郁郁。
这两年对于孙权来说,不容易。
倒是伏寿还端得住,肃容行了大礼,道:“臣江东长公主伏寿,见过陛下。”虽然她名义上是封了长公主,但这终究与刘清的身份不同,因此见了皇帝,还是自称臣子。
“快扶长公主起身。”刘协在见面前一刻,也已经被告知了伏寿怀有身孕之事。
伏寿看上去,整个人比两年前舒展了许多。从前的伏寿,虽然是阳安大长公主按照当家主母的标准教养长大的,但是行动间总是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如今不知是因为这二年在江东身份超然,还是因为吴地水土养人,竟比从前白胖了些,是位有些丰腴的年轻妇人了,眉目间神色笃定从容,倒是衬得起长公主的身份了。
与故人相逢,其实不必开口询问,对方的经历便都写在脸上。
刘协一见便知道,吴地比长安或者洛阳,都更适合伏寿。
他又亲自扶孙权起身,笑道:“你也真是的,跑到荆州地界来迎驾。怎么跟冯玉说的啊?”
孙权擦着眼泪道:“冯都督通晓人情,接了臣的信,又问过新任的荆州刺史,这便允了。”
刘协打量着孙权的模样,笑道:“看来这两年,你成长很快嘛。”又问道:“可取字了?”
孙权道:“臣长兄临去前,给臣取字为‘仲谋’。”说到离世不久的长兄孙策,孙权又忍不住落泪,泣道:“当初在长安,陛下曾良言相劝,要臣规劝长兄,仔细刺客小人。臣虽然写信给了长兄,但心底并未重视,终至于酿成大祸……”
孙策就是在射猎之时,因为一人抢出,给许贡的三位门客抓住机会,吃了致命的毒箭,等回到宿处,却已经回天乏力,只能勉强交代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