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95)
曹昂便低头喝药。
宫门处的郎官恰来回禀,“尚书令领府兵前来,说是要护驾……”
“德祖赶不走他父亲?”刘协连着两夜一日不曾合眼, 在曹昂醒来,审问汪雨、处置阳安大长公主之前,神经一直紧绷着, 此时理清了眉目,又坐在温暖的内室, 与曹昂几番低语,已是神思昏沉,倦意上涌了。
“这……就是杨修大人派臣来求救于陛下的……”那郎官一脸为难与忐忑之色。
刘协已是半躺下来, 支着胳膊,略带不悦道:“德祖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处理不来……”
曹昂搁下药碗,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轻声解释道:“恐怕尚书令以为德祖是受人胁迫,因此信不及……”
刘协嘟囔道:“难道为了取信于杨彪,朕还要顶风冒雪再去一趟宫门前,叫他看一眼?还是大开宫门,叫他领着众府兵闯进来?朕若是皇帝,他简直要是太上皇了。那杨彪领着千把人,也闹不出什么事儿来,他若不信,就由着他去。”他拉高被子,打个哈欠,已是撑不住眼皮了。
“陛下方才还说要以大局为重。”曹昂忙劝道:“尚书令大人手上兵虽然不多,但他那里百官都悬心等着消息。陛下若不是要将计就计,假装重病,引得袁绍得意忘形,那便还是派人安抚尚书令大人,稳定人心为好。”
刘协现在不需要装病,也不需要欺骗袁绍——袁绍本来就已经够猖狂了。而凉州、益州初定,刘表、吕布、孙策等处都还是事实上的割据势力,此时最不能传出去的消息就是皇帝有恙。
“朕反正是不愿出去了。若派你去,杨彪说不得还以为是你夺宫了。”刘协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次连泪花都冒出来了,对那等信的郎官道:“罢了,你叫德祖跟他爹回去。告诉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有点数。至于杨彪诸人,等朕明日醒来就见他们。”
杨修费尽心机混进宫来,因为父亲的“谨慎多疑”,被皇帝一句话又打发了出去,走在宫外的风雪中,他的心情比此刻的风雪还要悲愤。
“父亲,”杨修与一脸尴尬的杨彪面面相觑,“这下子,您信了吧?”
杨彪摸摸鼻子,咳嗽一声,道:“明日为父自会向陛下请罪。”
而未央殿中,刘协已经呼吸均匀得睡下。偏殿中,曹昂仍醒着,与医正、孙医工等人说话。
“如今我醒来了,那便是好了,烦请医正明日便这么回陛下。如此一来,你们的差事便可解了。”曹昂温和道。
医正眼睛一转,忙道:“便如曹大人所言。”
“可是……”孙医工不是很懂宫中之事,只是本着医工的良心,道:“虽然因为陛下给您催吐及时,那毒芹汁没能伤到您的根本,可还有另一位致使您吐血的奇毒,至今不知缘由……”
医正清清嗓子,示意下属闭嘴。
但孙医工没明白他的暗示,一径道:“观大人脉象,仍有气滞血瘀之症,恐怕呕血之事,还会再度发生……”
医正直接给了他一肘子。
孙医工闭嘴了。
曹昂温和道:“那这位奇毒,孙医工可有法可解?”
孙医工诚实道:“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有些毒物一旦入体,是没有解法的。好在陛下给您催吐及时,大约只是微量进入了您体内……”
“这是我的身体,我自然会上心,要你们告诉陛下好了,也并不是从此就不治了。我出宫之后,仍会寻医工来诊治,若有机会,也会请陛下恩旨,请宫中的医工过府。”曹昂徐徐道:“你也说了没有十足把握,若是我在宫中一直治不好,恐怕是要牵连你们的,也累陛下挂心。你们告诉陛下我已经好了,如此一来,你们不会受罚,陛下不会担心,我也能及早出宫、料理政务。岂不是皆大欢喜?”
医正忙道:“诚如大人所言。大人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后续只需要细细调理,不要过度劳累,便可逐渐好转。”他这话说得有分寸,以曹昂的地位,怎么可能不劳累。
孙医工见状,也知强不过病人与上司,只离开前整理着药箱,嘟囔道:“滔天的权势,再高的地位,不都要有命才能享吗?”他念叨着,跟随在医正身后,也要退下。
“孙医工请留步。”曹昂忽然又道:“我还有事情,要单独求教于您。”
医正低声道:“仔细说话。”便先行离开。
偏殿内,只剩了曹昂与孙医工两人。
“孙医工,我知你来自民间,说话爽直,不似宫中人,做什么都讲究圆融。”曹昂示意孙医工坐下来,“我想问一问您,若要毒害一个人,都有什么法子。”
“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我知道了,以后才好防范。”
孙医工低头想了一想,前夜抢救这曹大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便道:“其实毒物下在酒菜里,还是最常见的手段,只要身边人可靠,等闲难以得手的。也有将毒物抹在兵刃上的,那也是需要近身才能起作用的。另外还有毒物能涂抹在贴身的衣物上,使人不知不觉中就中毒身亡或是染病的。论起来,其实毒物千百样,下毒的手段也有千百样,吃穿用度,都是途径。大人若是为了防范,那只能是严查身边的人,入口之物、上身之物,都要经忠心可靠之人试过。”他顿了顿,医者仁心,眼前这位曹大人又是他亲手救回来的,便又道:“大人若真是为了保命,何不急流勇退,借着这次的事情,请暂退修养些时日。否则您在明处,敌在暗中,总是防不胜防的。”
“多谢孙医工教我。”曹昂恳切道,听了他最后的话,微微一笑,摇头道:“此命是您救回来的,您倒是比我还要爱惜它。”
孙医工道:“我也没做什么,您真要谢,应该谢陛下给您催吐及时。”
“嗯。”曹昂轻声道:“我要谢陛下的,又岂是这一桩。”
就听偏殿外脚步声渐进,是卢毓到了下半夜,跟赵泰轮值之后,回来歇下。
“子脩哥哥!”卢毓一见曹昂,眼睛变亮了,“你已大好了?”
曹昂向孙医工轻轻点头,示意他退下。
卢毓笑道:“前天晚上可吓死我们了。”
曹昂还未曾听人说起过前夜他晕过去后的事情,便问道:“当时怎么了?”
“我和子龙(赵泰字)还在后院舞着梅枝呢,就见你在榻边要栽下去,陛下与淳于阳都去扶你,我和子龙也越窗进去。一开始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以为你是突然发了急病,又或者是吃坏了东西。还是陛下果断,立时就给你催吐——好险,竟是给汪雨那奸贼下了毒。”卢毓轻快而凝练得讲述着那个惊险的夜晚,“这真是谁都没想到。若那壶毒酒不是只倒了一杯,若不是你替陛下饮了那一杯,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是啊。”曹昂望着窗外落雪,想得深了,轻声道:“的确是太险了些。从前宫中内务,原是我亲自操持的。后来朝中事务繁多,宫中内务便部分移交给了汪雨,部分移交给了冯玉。前番玉奴(冯玉字)南下,我先是在河内郡遴选良才,后又归长安征调粮草,宫中内务便全都落在汪雨手中。没人查他,他要做点什么,是很容易的。现下玉奴留在了荆州,汪雨又下了大狱,陛下身边的事,便没了主事之人……”
卢毓怔怔听着,也露出担心之色来。
“若陛下有失,咱们从前说过要做的事情,便都成了一场空梦。”曹昂素来清正的眸中,第一次透出阴郁之色来,他低声道:“所以陛下,万不能有失。任何可能会威胁伤害到陛下的存在,不管是谁,都要被彻底清除。”
卢毓望着他的神色,竟觉眼前人陌生起来,有些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小声问道:“子脩哥哥,你要做什么?”
曹昂没有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