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98)
此时皇帝忽然要他停一停,且去看风景,曹昂也是无不从命的。
“如陛下所愿。”曹昂含笑应着,仍是谦谦如玉的模样。
君臣二人虽是登高望远,共度重阳,所聊的话题也仍是脱不开天下事务。
“税制改成户调,以绢布取代钱币,是好事儿。”刘协道:“中央比去岁丰盈了些。只是各地隐匿人口的情况仍是极严重,朕估算着,冀州等地至少隐匿了一半人口——就不知道其中几成是不纳不捐的脱籍民众,又有多少是依附在了豪强大族之下。你父亲也该来信问过吴地分田之事了吧?”
曹昂道:“不只是冀州牧……”他在正事奏对的时候,比起称呼曹操为自己父亲来,更愿意用对方的官职来称呼,“兖州牧、豫州牧、徐州刺史,乃至长安尚书台的几位老大人,都送信到臣这里。”他有些无奈得笑了一笑,道:“他们畏惧陛下,不敢直言相劝,都写信来问臣根底,又要臣劝诫陛下,仔细……”如长安城中老大人们的说法,自然是要仔细如王莽那般的下场,但说出来未免不吉利,便改口道:“仔细多地同起□□。”
“你说从吴地造船南下,能抵达大秦吗?”刘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观望着山路两侧的景色,忽然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曹昂微微一愣。
不等曹昂回答,刘协又道:“朕上次听孙权说,张昭家中给出了两百顷良田之后,顾老夫人吃不到原本只有那良田上才产出的好米了。张昭就跪在母亲面前,捧着碗送饭,哭自己不孝。顾老夫人说,她不过是少吃几顿所谓的‘好米’,又不是没米吃了,骂张昭嚎丧。张昭不敢辩驳,跪到顾老夫人睡下才离开。孙权当成笑话讲给朕听。”
曹昂笑道:“子布(张昭字)素来诚孝。”
“朕不这么看。”刘协淡淡道:“朕看来,是这顾老夫人爱子之心深厚。若说孝,吴地孝子总也有千八百人。怎么只有张昭最以此出名?恰是因为顾老夫人对儿子的苛刻。她一个寡母,把儿子培养长大,能无爱子之心吗?可为何苛刻待他?正是为了给他这‘孝’名。不如此,怎么体现张昭的诚孝?”
曹昂倒是未曾这么想过,顺着皇帝的思路去想,一时呆住了。
君臣二人此时已登上山顶,入亭中稍坐。
刘协任由曹昂发呆,见亭外盈盈生着不知名的野花,淡黄色,似菊非菊。此时虽然有重阳登高的习俗,也饮菊花酒,但还没有头上插菊花的事儿。刘协却是知道那一句“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因此蠢蠢欲动,在曹昂发呆的时候,伸臂拨弄着亭外的野花,选了几朵将凋未落的,就手就插在了曹昂发间。
此时男子也有簪花的,如杨修这等爱修饰的,刘协就见过几次。
曹昂微微一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刘协笑道:“今日重阳登高,朕也没有什么旁的心愿,就为你求个寿数吧。”
自西汉以来,重阳时节的确有求寿之意。
曹昂望着皇帝的笑容,下意识伸手去扶发间的花,不觉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除夕,感受着新年的氛围,实在不忍写肃杀的剧情。所以放上温馨的一章,祝愿大家也都有个温馨的夜晚,由此开始万事顺意的一年。爱你们,晚安。
第223章
下山途中, 温热的阳光晒在刘协背上,烘得他浑身都暖融融的,只觉通体舒泰, 疲倦全消。
“朕半年前接到黄月英送来的铜活字, 转交给长安的毓儿,要他督办中央书局。”刘协想到什么就同曹昂说什么, “毓儿前番来信,邀朕回长安检阅书局, 大约是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朕当时没有在意。”因为卢毓这样的请求, 就好比冯玉时时向他表达不舍一样,在长安的卢毓、杨修等人也时常向他表达思念之情, 时时询问他什么时候回长安, 偶尔也会要求前来。刘协一概是拒绝了, 要他们在长安安心做事。
曹昂留神听着, 发间淡黄的野花随着他下山的步履微微轻颤。
“昨日毓儿的信又送到, 还是要朕回长安。”刘协眉心微微蹙起, “朕也不知道为何, 总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朕。”
“卢小公子有事情瞒着陛下?”曹昂微微一愣。
刘协自失一笑, 道:“朕也说不好,总觉得他急着要朕回去,不只是为了检阅书局一事。尚书台的老臣们时不时也是来信, 要朕回去, 朕不理睬他们。近来德祖(杨修字)来信也少了……”他罗列了一些事情,虽然仍是笑着,但眉心的褶皱深了些,叹了一声,自己开解道:“大约是朕离开长安, 的确是有些久了。”从各方来信里得到的消息,怎么都比不了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得真切。
曹昂思索着,道:“苏危将军那边看来,情况还是安稳的。”至少长安没有动兵这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但就算是没有动兵,也还是有很多危险的可能。
刘协沉吟道:“朕在吴地也已经大半年了,税制改为户调,倒也罢了。但是这分田之事,牵连甚大,朕还是要往各地去安抚的——也是时候该离开吴地了。”
曹昂道:“陛下一走,吴地怕是要乱的。”
吴地此时分豪强大族的田地,给山越之民和原本无田的佃户流民,如张温这样领八千私兵悍然反击的,不在少数。如今吴地没有大乱,是因为有荆州兵马佐助,有皇帝圣驾在此,被分走了田地的豪强大族清楚,若是此时闹起来,那就还是张温的下场——阖族一个都活不了,族中一分土地都留不住。所以他们是在哑忍,但他们的势力还在。就算是被孙策所杀的许贡,尚且还有三位为他复仇的门客。此时的豪强大族,在自家子弟之外,也有关系紧密的部分门客佃户,只要等到朝廷的兵马一退,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新分得土地的山越之民、流民和原本的佃户,在这种武装斗争中,是很难战胜装备精良、有组织的豪强大族私兵部曲的。而届时要依靠吴地本身的兵马,却也顾不过这么多处来。
总的来说,若是朝廷兵马这一二年内一退,豪强大族的部曲私兵就会死灰复燃。
但朝廷兵马在此盘桓已久,就算圣驾仍然在此,分田的事情流传开之后,荆州兵马怕是也不能久留了——荆州境内说不得还需要兵马呢。
刘协眯了眼睛,低声道:“你担心的事情,朕都明白。既然如此,不如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曹昂微微一愣,已经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想到即将到来的惨烈局面,觉出傍晚秋风的寒意来。
皇帝要离开吴地的消息在几日内传遍了吴地。
“你要出海?”行宫内,刘协望着跪在阶下的袁熙,有几分诧异。
刘协原本就在考虑从吴地造船出海的可行性,收到赵泰来信、得知经陆路往大秦不通之后,更是坚定了派人南下出海的决心,前几日与曹昂重阳登高求寿的时候,也透露了一点想法。随后曹昂便着手去办理此事了。只是谁都没想到袁氏二公子袁熙会主动要求接了这差事,要求出海南下。要知道这时候出海在大部分人眼中看来还是很危险的,海上风浪滔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旦发生意外,只能葬身鱼腹,亲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去探寻未知的航路。这就算是从小长在海边的人也要掂量一二,袁熙这样一个生在平原,长在北地的人,怎么会主动要求乘船出海呢?
袁熙是年已经十八岁,此前因为妻子甄宓被曹丕掳去一事,曾与曹丕大打出手,直闹到皇帝面前。最后皇帝各打五十大板,要曹丕与袁熙都做了御前郎官,又要甄宓去往长安侍奉万年长公主。袁熙当时怒发冲冠,虽然敢于与曹丕动手,但这近一年来,他冷静下来后,认清了形势。他虽然与曹丕争着同一个女人,然而地位却大不相同。曹丕是天子信臣曹昂的二弟,父亲是炙手可热的新冀州牧,不出意外日后中枢理政,大好前程。而他袁熙,父亲是妄图反叛而死的袁绍,哥哥袁谭如今跟在曹操身后,借着从前袁氏在河北的一点民望,为皇帝安抚百姓。他与曹丕虽然都是御前的郎官,看似平起平坐,可同僚之间也好、长官之中也罢,对他和曹丕几乎都是两幅面孔。比如荆州的持节都督冯玉,见了曹丕,都是口口声声“我与子脩兄弟相称,你就也是我的二弟”,但恐怕并不在意他袁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