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82)
那一夜,自未央殿后窗望出去,院落里灯笼朦胧的红光映在新落的厚雪之上,与半空中流转的皎洁月光,共同凝成了一个仿佛不在此间的世界。
温暖的殿内充盈着馥郁的果酒香气与谈笑之声。
众人围坐榻上,赌酒猜枚,刘协自左而右依次是曹昂、赵泰、淳于阳和卢毓。
他们玩的猜枚,乃是将黑白棋子握在手中,令旁人猜数目颜色,若不中,指定人饮;若猜中,则被猜的人饮酒。
此时刘协摊开手心,却再一次被卢毓猜中了。他无奈笑道:“毓儿当真机灵。”
待要倒酒时,壶中却已空了。
汪雨忙趋步上前,连声道:“奴去换一壶来。”
刘协已是微醺,虚点着他笑道:“玉奴不在,偏劳你了。”
待新酒呈上来,刘协自斟了一杯,待要饮时,却被曹昂轻轻伸手阻住。
“陛下已是醉了。”曹昂目露担忧之色,近十年来,他从未见皇帝醉过。
“朕今日高兴。”刘协的确醉了,脸上露出的笑容太过简单,一点都不像那个清醒时把全天下装在心里的帝王,“朕要为子龙(赵泰)送行。”
赵泰笑道:“既是为臣送行,陛下可不许赖酒。”他即将远行,虽有壮志,亦有不舍。
曹昂无奈笑叹,微一踟蹰,手指轻动,将皇帝手中的酒杯转到了自己手中,警示得扫了赵泰卢毓等人一眼,低声而不容质疑道:“既然如此,臣替陛下饮此杯。”
赵泰方才虽然起哄,但那到底是皇帝,又收到曹昂的眼刀,他也不敢过分,便笑道:“好好好,子脩兄来饮。”
刘协三世为人,两世为帝王,向来是周全天下,保护旁人的,体会到这种被别人在细节上保护的感觉,上一次大概还是在现代的孩童时期。他斜靠在引枕上,看曹昂蹙眉饮下那杯酒,嘴上不情愿嘟囔着“朕没有醉”,眼睛却慢慢笑了。
他有一刹那的恍惚,觉得建安三年的长安,会拥有一场暖冬。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个冰冷残酷的世间,总要在他感到安逸温暖的时刻,给他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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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见曹昂代陛下饮了罚酒, 赵泰也知今夜闹得差不多了,岂能真的灌醉皇帝?明日,他便要跟随苏双、张世平等人一同, 踏上寻找大秦的陌生道路,此时酒气上涌, 豪情万丈,微醺中起身笑道:“臣为陛下舞剑!”
诸人入见都解了兵器。
刘协就手从瓶中抽出一根梅枝, 递给赵泰, 笑道:“子龙,请。”
卢毓笑叫道:“臣也来, 陛下且看哪个更好。”说着推开后窗,竟是捡了梅枝糅身从窗口跃出, 于赵泰双双立在飘雪的后院中,在松柏掩映下,以梅枝为剑, 且歌且舞, 当真翩翩美少年。
屋子里,刘协与曹昂、淳于阳透过窗口望去,忍不住微笑。
刘协笑了一回, 叹道:“惜乎玉奴不在此处,不能为子龙送行了。”
淳于阳也道:“过几日苏危凯旋的庆典,他也见不到了。”又哼笑了一声, 道:“他一心要立功,这些也都无所谓的。”
两人说了几句冯玉之事, 刘协觉出曹昂的安静来,下意识偏过脸去看他,却见曹昂略有些佝偻、蹙眉抿唇似是在忍痛, 不禁问道:“子脩身子不适吗?可是方才酒喝急了?”
曹昂勉强笑道:“恕臣不恭,请允臣暂退小解……”
刘协笑道:“你自去便是。”他知曹昂素来端方有礼,必然已是忍了一会儿了。
诸人原是围坐在榻上,此时淳于阳便起身为曹昂让出路来。
只这么一耽搁,待曹昂坐到榻边,伸腿要下地时,他已是面色惨白,一时竟不能起身,双手撑在榻边,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头痛眩晕,止不住气息上涌,却又吐不出来。他只恐御前失仪,想着就算要吐,也要先走出去,因此勉强支撑,到底要站起来。
刘协一直注视着他,见他痛苦辗转之色,心中一惊,竟想起上一世最初所见被毒杀的那条狗。他上一世为秦二世,可是经历了太多行刺毒杀,此时近乎本能得上前按住曹昂肩头,恐怕吓到他,只道:“你大约是方才酒菜吃多了,吐出来就好。”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淳于阳扶住曹昂,他自己一手托着曹昂下巴,“张嘴。”
曹昂心知不妥,痛苦昏沉中却难以推拒。
刘协另一手食指探入曹昂口中,在他喉头轻轻一触,往舌根深处一压。
曹昂只觉一股强烈的呕吐之感涌了上来,他倾身而前,腹中的酒水几乎是喷射出来,连同半消化的饭食。
“吐出来就好。”刘协轻抚他脊背,探身看他吐出的秽物。
这等催吐的法子,上一世救过他几次性命。若条件允许的时候,用银质的筷子压着舌根,但救命的关口,自然什么都比不上手来得方便。
曹昂虽吐出大半,然而呕吐之意还有余韵,只是不断捯气儿,半伏在淳于阳身上,昏昏沉沉道:“陛下别看……臣失仪……”
卢毓与赵泰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翻窗而入,问道:“这是怎么病了?”
刘协此时不敢再动桌上酒菜,“去取一抔雪来。”探身望向窗外,亲自点了四名站在最末的宫人去请医官,要他们四人同去同归,走了一个便都摘脑袋。
原本只是曹昂突然病了,皇帝却如临大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刘协接过卢毓用衣襟兜来的雪,按到曹昂口中,“咽下去。”曹昂需要更多的液体,把胃中的东西吐干净。
卢毓不安道:“陛下……”
刘协按雪的手已经冰凉,看着曹昂昏沉的模样,勉强笑道:“但愿是朕想多了,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话音未落,雪水入腹的曹昂猛地又倾身向前,剧烈地呕吐起来,这次却几乎都是黄色的水了。
刘协仔细看着,才松了口气,就见暗红色的液体从曹昂口中滴落下来。
“血!”卢毓低声叫道,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淳于阳忙问道:“陛下可有不适?”
刘协刹那之间脑海中闪过许多上一世经历毒杀刺杀的画面,许多想法在瞬间生灭。
他目光森寒,冷声道:“在场的所有宫人,一个都不许擅动,动一个全都是死。卢毓、赵泰,你们两个领两队郎官,守住宫门,有擅入擅出的,格杀勿论。子柏,你就在朕身边,朕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队医官顶风冒雪而来。
卢毓与赵泰领命而出。
刘协低声道:“有什么东西,是子脩吃了,而我们没吃的?”看曹昂发作的样子,若果真是毒,那是烈性的毒,并不是长久慢性毒药导致的胃出血。而今夜他们在殿中饮酒谈笑,已经足有近两个时辰。
刘协的目光落到了最后那壶酒上面,只有曹昂代他饮下的那杯酒。
案上的酒菜,在座五人都用过。唯独那一壶新酒,只有曹昂饮了一杯。
而酒,历来是下毒的好媒介,酒气催发,发作更快。
淳于阳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他还是第一次经历毒杀这等事情,握剑的手有些僵硬,“陛下是说……”
“命最末的四名宫人同去,抱只活鸡来。”刘协淡声道,一面自伸手取了最后送上来的那壶酒,打开细看。有一等专用来下毒的酒壶,内有乾坤,可分为两股,一股有毒,一股无毒。此时看去,却只是寻常的酒壶。
刘协点了两个医官去查验桌上的酒菜,开匣取了长剑,给淳于阳抱剑侍立,自己则坐在榻边,守着半昏沉的曹昂,审视着每一个上前看诊的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