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254)
蔡瑁心里发寒,这也正是他与张允等人会按兵不动,希望能与朝廷合作共赢,并通过协商保留家族最大势力的原因。
蔡瑁苦涩道:“一步退,步步退,退到何处才算完呢?”他年过半百,经历多了,自然明白皇权是不会满足于这一点微小让步的。这一句话,若来得是朝廷的人,他是不肯吐露的,但因为来的是亲人小辈,倒是不难说出口。
毕竟就像黄月英所说,万一输了,满门遭殃,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与黄月英是可以说体己话的“自己人”。
黄月英不答反问,道:“姨丈今年五十有七了吧?”
蔡瑁应了,不解得看着她。
“表弟尚且不足十四岁。”黄月英说的这是蔡瑁的独子,“当今陛下将满落冠之年。姨丈,当为子孙长远计呐。”
以此时正常的寿命来说,在蔡瑁离世,独子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之前,还有一段空档期。
黄月英望着蔡瑁,轻声道:“在行宫中,陛下几次来见孔明,有意要重用他。”
蔡瑁紧张思索着其中的意味。
黄月英轻柔道:“姨丈忧惧朝廷兵力,其实朝廷又如何不畏惧姨丈在荆州的势力?若皇帝一切任由姨丈,他又如何能够安心?所以比起姨丈,皇帝更愿意用年轻些的、根基浅些的人。这些人当中,若是孔明当其时,至少是我们中的人。如此皇帝安心,我们家族也不失势,等到局势稳固之后,孔明又如何能不照拂他的妻族?只要姨丈今日肯助一臂之力,侄女与夫君毕生都会感激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虽然蔡瑁与皇帝,双方都在以武力恐吓对方,但谁都不想真的动用武力,只是为了防止对方动武罢了。这等情况下,又都信不过对方,所以寻了一个平衡点,那就是诸葛亮。朝廷与蔡瑁都让渡一部分权力到诸葛亮身上,如今皇帝已经是表态了,就看蔡瑁愿不愿意也点头。
这个解决方案要成形,那必然是双方都把诸葛亮看作自己人,或者说都有信心在关键时刻诸葛亮会站到自己这一边。
皇帝怎么想的暂且不论,至少在蔡瑁看来,亲族的关系还是可靠的。
况且在此之外,他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而此刻黄月英坐在他床边,已经是在恳请了,只要他一点头,那就有了诸葛亮的青云路,凭这一点,这对夫妻毕生都要感激他。而且他的独子尚且年幼,况且因为是独子,养得有些天真,怕是不适合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的。蔡瑁手中的权力,总有要移交那一天。若是不与朝廷合作,等到他离去那一天,老妻稚子怕是不能立足。
蔡瑁虽然明白这是自己当下最好的选择,却还不能尽去疑心,慢慢道:“你那夫君,一向与司马徽那些人交好……”
当初蔡瑁辅佐刘表,司马徽可是糊弄了刘表一通,也不愿意跟随刘表做事。
黄月英娇羞一笑,道:“那都是侄女不懂事儿,从前年纪轻,只怕夫君出仕之后,就不得闲暇在家了。所以这才劝他与司马徽等人来往,免得给先荆州牧征召了去。”
蔡瑁一噎,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儿,虽然这原因匪夷所思,但细想也符合人情,一时倒是信了八分。
黄月英见他信了,便又笑道:“那姨丈可是许了我了。今日好好睡一觉,晚上去宫中赴宴。若是因姨丈不去,坏了我夫君的前程,我可是要往姨母跟前哭去的。到时候可有姨丈头疼的。”她似真似假说着。
蔡瑁叹了口气,就坡下驴,道:“好话坏话都给你说尽了。姨丈是怕了你了。今晚少不得要强撑着走一趟。”他望着黄月英离开的背影,心想这孩子倒果真聪颖,可惜与自己儿子年岁差的大了,否则为儿子讨了来,倒是一位极有能力的内助——一时间竟替儿子羡慕起那诸葛孔明来。
是夜行宫中的宴会,荆州高官云集,不但蔡瑁到场,连他的弟弟蔡勋等人也一同来了,另有张允等人,也都说是调理了一日之后,晚上身体都恢复了。
一场盛宴,宾主尽欢,荆州的纷争仿佛已经化解了。
临到尾声时,皇帝召蔡瑁上前,亲自斟酒赏赐。
蔡瑁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低声道:“臣身有沉疴,不可饮酒。”
刘协看着他,见他答应赴宴之后,就召集众人齐来,便知道蔡瑁是个有魄力的人。正如当初他决心辅佐刘表之时,不遗余力,平定荆州一般。此时蔡瑁下定了决心与朝廷合作,也能召集从众同来。但政治上做出的决定,并不意味着他本人已经没有了疑心与猜忌——只是藏起来罢了。
刘协含笑道:“是朕疏忽了。朕还藏了一壶药酒,是高明的医工泡制的,饮一杯可以延年益寿。”于是就要宫人取药酒上来,斟了一盏,亲手递给蔡瑁。
蔡瑁不好再推辞,接了酒盏,双手叠拢,俯身饮酒,却让那酒水都顺着手臂,浸湿了衣袖,只唇上薄薄湿了一层,却是一滴也未入口。
蔡瑁饮尽之后,倒扣酒盏,向众人示意,底下便有人叫好,他这才从容离开。
刘协看着蔡瑁方才站立之处,地上有一点不明显的水渍,垂眸一笑。
不能苛求,蔡瑁能出面做一场戏给众人看,便足够了。
这也不能怪蔡瑁疑心,毕竟皇帝此前险些给毒酒暗害的时候,可是朝廷写在征讨袁绍檄文中的。谁能保证皇帝不会如法炮制在旁人身上呢?
诸葛亮在席间却是谈笑风生,虽然年少,但丝毫不局促,毕竟自出门见客开始,这等场面已是见惯了。
而今日赴宴的众人,或多或少都明白,这位昔日黄家的女婿,从今往后,怕是身份不同,要飞黄腾达了,因此也都凑上前来与他说话。
诸葛亮与众人谈笑过后,已是半醉,就见这几日服侍他的宫人上前来,借着斟酒的时机,悄悄给他塞了一张字条。
诸葛亮看时,却见是妻子的笔迹,要他去给蔡瑁敬酒一杯。
诸葛亮虽然不解其意,但因是妻子的嘱托,况且蔡瑁也是他的内姨丈,他作为晚辈去敬酒一杯,也不算过份,便依言行事。
见当着皇帝的面,诸葛亮起身给蔡瑁敬酒,众人看在眼中,都各有思量。
蔡瑁倒是用了这一盏酒,且自此时起,这一晚客套的笑容才有了几分热乎气。
淳于阳在上首看到诸葛亮给蔡瑁敬酒,便对皇帝冲着那边一努嘴。
刘协都看在眼中,只是笑着给淳于阳递了一杯酒。
淳于阳却是摆手不接,他职责所在,是从不饮酒的。
“朕倒是忘了……”刘协微笑着,自饮了这一杯。
一时宴终人散,诸葛亮回到宿处时,已是醉了八分,只昏昏欲睡,却还记得问妻子,“那字条……”
黄月英一面扶他睡下,一面笑道:“是陛下要我写给你的。若不是陛下授意,如何能命宫人传给你?”
诸葛亮醉意昏沉,“陛下?”他有些想不明白,以手支额,已是如玉山将倾。
黄月英见丈夫醉得可爱,全然没了平时的机智模样,忍不住轻轻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笑道:“等你醒了再想吧。”
而另一边,刘协回到寝殿后,沐浴更衣,又坐在窗前,垂眸静思。
他今夜只用了三杯酒,第一杯是表示宴席开始,第二杯便是与蔡瑁的,第三杯则是给淳于阳的那杯。
此时酒劲上来,只是微醺,让人感到一种不过分的快乐与平和。
今夜又算是暂且解决了荆州的大事。
此时刘协坐在窗前,垂眸静观自己内心,悠长而不止歇的呼吸,渐渐灵台清明,只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自己仿佛徜徉在平和快乐的海子中一般。
这是他两世为帝王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放下了一切的焦虑、负担、忧惧、烦恼、恐慌……只是平和与微微的快乐。
在这样的感受中,他仿佛能看到最远的天际与最深的海底,像是能去到最广阔的世界,也能沉入最微小的世界。
忽然风吹窗扇,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刘协从这恍惚而又美妙的感受中回过神来,见窗外阶下的郎官刚刚走过百步而已,但他却觉得神清气爽,仿佛睡了悠长安稳的一场美梦,睁开眼来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