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宏儒瞥了眼陈安,笑了声:“你还不是心软?”
这种天气,要是挨了板子,说不定就这么没了。陈安罚他们在外头雪里跪,的确很刻薄,可比起挨板子,还是好一些。
至少一个能活,一个或许不能。
陈安冷冷笑了声:“不过进宫几个月,就真以为交上了什么朋友。在这宫里,谈论什么情谊,岂非可笑?”
宁宏儒斜睨他一眼:“你这是,在说我呢?”
在景元帝登基后,宁宏儒和陈安两人就渐行渐远。
宁宏儒知道,以陈安的性格,看不过眼景元帝的手段,实也正常。
陈安笑道:“岂敢,我只是在教他们一个道理。”
在这宫里,交了朋友,未必是好事。就算是朋友,想要两肋插刀,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配不配得上。
其实,陈安这话,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他不愿手底下的小内侍如此,可偏生,他自己就是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陈安带出来的人,又怎可能不像他?
那时,宁宏儒只是笑了一声,出来的时候,顺势又低头看了一眼。
正巧对上其中一个小内侍,抬起的头。
雾蒙蒙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瞬,清亮得很,而后,很快又低下头,靠在身边的小内侍身上。
他迈步往外走。
身后,有着小小的交谈声。
“……你不该顶撞陈爷爷,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不要,分明是他们坑你,才害得你……明雨,莫怕……”
渐行渐远,宁宏儒也将这事轻飘飘忘在脑后。
直到他跟随在景元帝的身后,去往徐嫔宫里,第一次见到惊蛰,也即是景元帝最近的玩具时,有那么一瞬,宁宏儒感觉到熟悉。
有些熟悉的眉眼,像是羽毛轻轻扫动的错觉,让宁宏儒费了点时间,从记忆里找出了这段记忆。
暮色暗淡,景元帝只带着两个人。
以至于对面的惊蛰,根本没发现,这两人身上,都是乾明宫的服饰。
于是,等到景元帝在徐嫔宫里大开杀戒,玩得兴起的时候,宁宏儒倒是对惊蛰有了一点好奇。
而后,随着景元帝对惊蛰越发上心,关乎他的所有身世,过往,与其他人的联系,都飞快呈现在宁宏儒的眼前。
当年,陈安的话,再度在宁宏儒的耳边浮现。
惊蛰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他过去失去的太多,如今拥有得到的东西,只要被他归于重要的,都不可能被轻易抛弃。
宁宏儒不认为,以惊蛰的敏锐,在身边人一个接着一个出事后,仍无所觉察。
隐瞒是毫无意义。
因为有些时候,景元帝并不乐意瞒着。
石丽君揉了揉眉心,淡淡说道:“你何时,竟有了这般感性的想法?”
惊蛰是逃不开的。
景元帝不可能让他逃出掌心。
石丽君很少见陛下这种偏执,从前任何有趣的玩具,都会轻易被陛下弄坏,而今,惊蛰是第一个如此鲜活生动,平平安安活着的人。
宁宏儒的担心或许是对的,可也不必到这般地步。
他有几个脑袋可以赌?
要是那一日,景元帝暴怒,宁宏儒早就没命了!
“陛下是慈圣太后所生,慈圣太后如何,你也知道。”宁宏儒迎上石丽君骤然阴冷下来的眼神,“焉能知道,惊蛰,不会让陛下,变成第二个……”
景元帝疯起来,只会引来无数血海滔天,届时遭难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惊蛰。
那是令宁宏儒稍稍一想,都胆颤心惊的未来。
他是没有什么善心,可也不愿见这般炼狱。
…
“哈——”
惊蛰喘息着坐了起来,捂着刺痛的额头,浑身冒着虚汗。
就在刚才,他无端端做了个噩梦。
惊蛰梦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接着死去,可他却无能为力,根本无法阻止这种可怕的事发生。
那种怨恨,无力,绝望的感觉,仿佛真实存在,让惊蛰在惊醒后,心跳仍是狂乱。
他的手指哆嗦着,用力抓过自己的头发。而后,他在床下放着的箱子里胡乱摸索着,翻出了一个小瓶子。
两根手指拔出了塞子,甜腻的味道散发出来,是云奎送来的野蜂蜜。
他仰头喝下一大口。
甜蜜微涩的味道,一口从舌间滑落到喉咙,黏糊到几乎要粘住整个嘴巴。
惊蛰拼命往下吞咽,这过量的甜腻,让他稍稍冷静下来。
他重重吐息了几次,将怪异的惊慌压了下来,这才将小瓶子塞回去。下了床,他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新里衣,趁着暗色,轻手轻脚给换了。
刚才的衣物,已经被虚汗打湿,根本再穿不得。
已经快到冬日,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惊蛰赤脚走在地上,寒意慢慢地从脚趾爬上来,钻入他的骨髓,与刚才莫名的惊恐一起,变作沉甸甸的压力坠在惊蛰的肚子里。
惊蛰披了衣裳,偷偷溜了出去。
他摸黑到了外头的浴室,残留下来的水早就冷冰冰,惊蛰拎着木桶,又轻车熟路地拐去烧火的地方。
直殿监内,就这么一个烧水的地方。
每个司内,都有定额的柴火,不过,分拨给直殿司的总是最多。
一来是姜金明有手腕,二来是直殿司,的确比其他地方更为需要。
守着烧水房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内侍。
他靠在门口睡了过去,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揉着眼睛来看,轻轻啊了声。
“惊蛰,你想要水?”
惊蛰很少做这种逾距的事,大半夜爬起来,本也是不该。不过,那小内侍却是偷偷看了眼外头,将提着半桶水的惊蛰拉了进来。
“江掌司睡前要了水,灶上还留着些,你要是想用,我给你匀一点。”
守夜的小内侍没怎么和惊蛰说过话,可显然很认得他,给他忙进忙出,让惊蛰有些惊讶。
“你,从前认得我吗?”
那小内侍顿了顿,抬头看了眼惊蛰,又飞快地看向手里的水瓢。
“我之前,是杂务司的人。”他轻声说道,“那个人渣死了后,我也解脱了。”
杂务司从前的掌司,就是伍福。
他这么一说,惊蛰就想起来何事,不由得沉默了会。
小内侍也不说话,给惊蛰舀了满满一桶热水,又给他拖了条凳子过来。
“你就在这泡吧,这个角落,外头也看不到,能洗完脚,那水也方便倒了。”
小内侍朝着惊蛰笑了笑,转身又出去守着。
惊蛰呆呆地站在屋内,半晌,才在凳子坐下,缓缓脱去了鞋。
他先前觉得冷,现在,又出奇觉得暖。
将冰凉的脚泡进水桶里,惊蛰趴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喟叹了声。
这可真是舒服。
刚才出来时,惊蛰也是被心里的郁郁驱动,直到寒意逐渐被热水驱散,人也随之从低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惊蛰想,这大概是因着,今日知道了郑洪受伤的缘故。
昨天,郑洪不过是照例外出采买,可回来的时候,他那队人,却被打得十分严重。
惊蛰是今天清晨才知道这事,赶去杂买务的时候,却得知郑洪发了高烧。
他的伤势太重,骨头虽是没断,可人却是吐了两次血,将他同屋的人吓了一跳。
惊蛰知道这事后,回来取了钱,就直奔着御药房去,好不容易买来了药,又请人帮忙煎熬,直到晚上,这发热才稍稍按了下去。
郑洪是二等太监,住的也是二人间,却是比寻常小内侍的住处大多了,得亏这样,才有地方腾挪。
郑洪一行人出去,唯独他伤得最重。
可问起到底何时,那些个清醒的人,却只说是误会,该是被哪家纨绔子弟的侍从打了。
一提起这个,纵然郑洪是二等太监,这也是很难讨回公道。
好在惊蛰花的钱,倒是没浪费。
郑洪在惊蛰离开前,将将清醒了一会,说不了几句话,可人能醒,到底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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