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子坤不怎么爱喝酒。
不过心情郁郁时,会喝酒解愁。
偶尔,会寻长子沉贤作陪。
沉子坤抚上吴氏的肩头,低沉着说道:“不必,你陪我喝两杯就是。”
说是要人陪,可沉子坤却是自己一杯一杯往下灌,烧得连心口都是火。
沉子坤很愤怒。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么暴怒过。
在刘府上,如果他不是还留存着几分理智,他真真恨不得杀了刘浩明。
吴氏见不得沉子坤这么一杯杯往下灌,连忙按住他的胳膊:“不能再这么喝了,你忘了上一回……”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猛地顿住。
这在沉府,几乎是个禁忌。
沉子坤原本还要再喝,听了吴氏这话,却只能苦笑一声,任由着吴氏夺走了手里的酒盏。
他喃喃说道:“刘子淳那小子,是我亲眼看着长大,当年他娶了车家那小姑娘,是当着车泽的面发誓,说要一生只得这位夫人……这才几年?”
算下来,也不过四五年。
吴氏淡淡说道:“人心易变,轻易说出口的承诺,反倒是个笑话。”
对于女子来说,这几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男人可以寻花问柳,他们却必须相夫教子,这已然是不得不认命的事实。
当年慈圣太后都如此,而今的刘少夫人,亦然如是。
沉子坤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夫人,我不明白,既是无法做到,当初何必承诺?”
吴氏:“你是君子,君子重诺,所以诺言于你,重若生命。可世上如你这般的人之少,若是谁人都是君子,岂非天下大同?”
沉子坤沉默了会:“我非君子。”
倘若他是,他就不会有这暴怒到几乎要杀人的冲动,如现在,如当初。
今日发生的事情,让他有些回想到当年。
这一想,他竟是有些痴然。
沉子坤当年,曾是先帝的太傅。
凭借的,是沉家的底蕴,是沉老院长的名气,也是他自身的能耐。
才会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地位。
后来,妹妹沉思嫁入皇家,沉子坤原本以为,这是一桩难得和美的亲事,至少两人互相喜欢,总比盲婚哑嫁好上许多。
至于荣华富贵,他却是没多想。
谁曾想,这样的妄念,不过几年,就已然成为笑话。
这对沉思来说,亦是非常痛苦,可沉子坤决计想不到,一贯温柔可爱妹妹最终,竟会变成那个模样。
倘若她不再爱皇帝,不管是她要出宫,还是要报复皇帝,沉子坤都会竭力帮她。
可她不该那么做。
皇帝有过许多的孩子,沉思生下来的皇子,不过排行第九。
她既不爱他,皇帝又怎可能重视他,她之虐待,不过是让那孩子的处境雪上加霜。
沉子坤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和那孩子说话,是在一次皇家宴席上。
从前几次碰面,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过。
宴席过半,皇帝要寻他。
沉子坤起身随行,过不多时,领着他的宫人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对面的孩子,欠身说道:“九皇子,你怎么在这?”
旋即,是一道尚算清脆的声音:“有东西丢了,我在这找找。”
九皇子?
沉子坤越过宫人,看向对面的小孩。
他看起来很瘦削,岁数并不大,套在不太合身的皇子服饰里,显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只是右脸上,有着红肿的印痕。
五指根根分明,是刚刚被人抽出来的。
九皇子脸上的巴掌印,明显到沉子坤都忽略不了,可不管是九皇子,还是这领路的太监都熟视无睹,好像根本没看到。
那太监,竟还要带着沉子坤再往前。
沉子坤怎么能忍住,他语气低沉地说道:“这位公公,还且留步。”他看向九皇子,“我有几句话,想要和九皇子说。”
领路的太监面露为难之色:“可是,沉大人,陛下还在等着您……”
“那就让他等着。”沉子坤冷冷地说道,“若是他觉得我做得不妥,就让他亲自过来押我。”
沉子坤这话一出,那领路太监如何觉察不到他身上的怒气,猛地低下头去,不敢再言。
沉子坤敢这么说,他可不敢转述。
沉子坤丢下那话,大步走向九皇子。
只见那孩童停在原地,并不后退,一双黑亮的眸子紧盯着他:“沉?”
沉子坤:“我是你的,舅舅。”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沉子坤竟有着陌生的羞耻。
“是谁打的你?”
皇后生下九皇子后,皇帝对中宫的荣宠回到了当初,只是这对怨侣关系不好,已然是谁都知道的。
只沉子坤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这么胆大妄为,如此欺辱中宫之子。
“是母后。”
九皇子平淡地说道:“方才我去探望她,母后见了我很生气,打了我一巴掌,让人带我去荷花池,让我在水里泡上几个时辰。”
他在中途跑走了,着急之下,丢了东西。
而今,不过是回来寻。
沉子坤几乎没有明白听到的话是何意,分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组合起来,却是如此荒谬可笑。
这可是初冬!
皇后让一个年纪小小的孩子去泡水,这岂不是要了他的命?
九皇子看着沉子坤脸上的薄怒,面露不解:“母后想要我死,这不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秘密吗?”
他之平静,冷到让人骨髓发寒。
沉子坤已经回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可他却牢牢记得赫连容脸上的平淡。
那一刻,沉子坤心里莫名升起了对皇帝的恨意。
“那一年,我也是恨得几乎想要杀了他。”沉子坤喃喃说道,“我恨他言而无信,我恨他将沉思逼成那样,我恨他没有保护好那孩子。”
不管身为夫君,还是父亲,先帝无疑都是失责的。
吴氏抓住沉子坤的胳膊,轻声说道:“可是现在,陛下也过得很好,就不要再想当年的事……”
沉子坤苦笑着摇头:“活得很好?夫人,你没见过他还年幼的时候,自会觉得他很好。可是,陛下现在这样,是如何都算不上很好。”
是哪样的好?
成为皇帝,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自然是很好。
沉子坤并不后悔在这一路上的相助。
可坐在皇位上的景元帝,又何止是肆意妄为?许多时候,沉子坤甚至觉得,他漠视的,又何止是旁人的性命?
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沉子坤是怕,总有一日,景元帝会将自己都当做是有趣的筹码,最终将自己活活玩死。
吴氏闻言,笑了笑。
沉子坤看她,就听到她无奈地说道:“夫君,你这话,要是被他人知道,怕是要觉得你胡言乱语。”
沉子坤知道吴氏不信,摇着头,只是不再言。
是了,景元帝如今已经是皇帝,还有什么不痛快?
那么大的权势,那么奢靡的环境,几乎整个天下,都在他的手里,已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还能有什么不痛快!
可沉子坤知道景元帝一直、一直都不痛快,从慈圣太后死的那一天,甚至在那之前,他就从来都没有痛快过。
…
滴答,滴答——
水滴计时,好像一声又一声的催命符。
这是古法,也是宫里过去常用的方式,只到了后来,景元帝登基后,就全都废除,再也不用。
宁宏儒擦了汗,宛如还在梦中。
刚才,他一听到水声,就惊醒过来,如同多年不见的梦魇。
他一醒,外间就有动静。
很快,就有个小太监进来,轻声说道:“殿内没什么动静。”
宁宏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每天夜里,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
“总管,小的给您泡些茶来。”那小太监机敏地说着,退下去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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