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陛下,”他微微仰面,任由赵珩的手从他的脸滑落到颈间,喉结滚动,“就将臣处以极刑。”
“尚不至于此。”赵珩听姬循雅杀气腾腾的话立时反驳。
他心中暗道可惜。
赵珩与姬循雅性情可谓天渊之别,少有的共通之处便是那寻常人难以接受的占有欲与操控欲。
譬如姬将军总想将皇帝禁锢起来,生死不论,只面对他一人便好,赵珩亦希望姬循雅性情柔顺可爱,居于他荫蔽之下,被他保护。
受他操控。
姬循雅温柔地说:“陛下,有臣做例,你难道不怕重蹈臣的覆辙?”唇角蹭过赵珩的手指,弄得他心绪轻飘飘的,不可明说的愉快充盈胸口,“诸卿既叛陛下,陛下又何惜杀之?”
他笑容愈发粲然,吐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赵珩当年亲眼看到延药台下面漂浮得姬氏宗亲贵胄的人头堵住了曲水入池的水道,听他主动提起旧事,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仿佛萦绕在鼻尖。
后来姬景宣身死,曲池内的人头数年未清理安静。
到过曲池的人皆说,曲池内的延药莲,比其他地方开得更盛,更艳。
赵珩二指捏起姬循雅的双颊,往上一抬,轻啧了声,“将军啊将军,大煞风景。”
“臣这是为陛下着想,许高官厚禄,换几个一文不值的废物,”姬循雅微笑,口中尖齿若有森白闪过,“臣为陛下省了好些禄米。”
赵珩知道他在说当年自己以重金诱其近臣劝降之事,真心实意道:“那朕多谢你。”
“臣与陛下同生共死,臣自然要为陛下多打算。”姬循雅声线愈发温柔,柔和得令赵珩身上发麻。
主要是头皮发麻。
阴冷在姬循雅眼中转瞬即逝,他实在不明白,姬氏宗正那个废物怎么就值得赵珩许正二品的禄位。
但转念一想,赵珩以重利诱宗正,无非是想宗正劝他来降。
归根结底,皆可算是为了他——为了他死。
赵珩随口夸道:“卿贤德,朕心甚慰。”
而后是一阵沉默。
公事先前已经谈完,眼下竟无话可说。
两人相识两世,已对彼此的性情习惯了如指掌,先时两军对垒,一点细节或能决定战事输赢,于是关于他们两个那点少为人所知的小嗜好与秘密,都被汇集成文册,摆放在彼此案头。
了解对方到极致,就问无可问。
至于赵珩未做国主前那些年少恣意风流的过往,姬循雅猜得出,更不想听。
于是相顾无言。
赵珩看姬循雅神色也算宁静,猜他未必会突然发疯,便放慢慢放下戒心,阖目养神。
姬循雅就静静地望着他。
见他胸口起伏逐渐平稳,姬循雅伸手,轻轻搭上赵珩的脖子。
手指力道不大,却很紧。
手指冰冷光滑,触感与被蛇缠住脖颈无异,且,还在不断向内扣紧。
呼吸越加艰难。
赵珩不得已睁开眼,艰涩地吸了口气,“你……”
姬循雅柔情似水地望着赵珩。
若忽视他残暴的动作,只看这双眼睛,当真是情深缱绻。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见其眸光一派脉脉温情,只在转睫间,尚有点未被完全掩饰的狰狞欲望一闪而过。
“循雅,”赵珩哑声道:“昭律有明文,杀至亲者与禽兽无异,比杀寻常人更要重罚。”被掐着喉咙还不忘挑起姬循雅的下颌,眼中掠过一抹欣赏。
扬唇,笑眯眯地说:“杀夫,是要秋决的。”
再亲昵隐秘不过的称呼被信口道来,其中很难说皇帝究竟有几分真意。
姬循雅略松力,伏下身,笑问道:“杀妻呢?”
“也秋决。”赵珩仰面,顺势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又心满意足地躺了回去,“你想清楚,莫要以身试法。”
姬循雅眼中暗沉更重,“多谢陛下警醒,臣一定,谨言慎行。”
赵珩又闭上眼。
姬循雅正要低头,赵珩便偏头,换了个姿势躺着。
“好远,”赵珩声音中带着些倦意,“景宣的府邸莫非在京郊吗?”
姬循雅点点头:“是。”
赵珩:“……”沉默几息,“以后若有急事,卿可宿在宫中。”
不然往来宫中与京郊办公,实在太浪费时间,有这个功夫,不知够看多少本奏疏!
虽然姬循雅已夜夜宿在宫中,今日却第一次得赵珩亲口允准,他双眸不自觉地弯了弯,“多谢陛下。”
再去看赵珩,后者已经双目轻阖。
姬循雅静默片刻,目光巡游过赵珩的脸,皇帝不知饭都吃到哪里去了,怎么养也不见胖,血气看着依旧不足,且素日体力精力都不济,这一个月多劳顿,身体乍然如此疲倦,一时难以适应,连眼下都微微泛青。
最终只抬手,轻轻按上赵珩的太阳穴。
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赵珩喟叹了声,又将身体转过来。
一路再无言。
待到将军府邸,日头已西沉。
赵珩半醒半寐,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到姬循雅在自己耳畔轻声唤道:“陛下,到了。”
赵珩嗯了声,不太清醒地睁开眼。
他意识有些昏沉,行动比先前都迟滞不少,慢吞吞地起身,不同于平时的狡黠,人莫名地透出股乖巧。
看得姬循雅心意微动,先下马车,伸出一只手,扶住赵珩。
赵珩任由姬循雅将他半扶半抱下马车。
“陛下既然困倦,就该在宫中好好歇息,”想到今日赵珩特意出宫见崔抚仙,姬循雅刚刚还柔和的语调不自觉间笼了层冰渣,“何必亲自出宫见崔相。”
赵珩抬眼,只看着姬循雅笑。
姬循雅以为赵珩辩无可辩,冷笑了声,“陛下笑什么?”
赵珩懒得厉害,没骨头般地挂在姬循雅身上,语气里带着些模糊的笑音,“将军,若朕今日不出宫,怎么见得到卿?”
姬循雅扶他的手略略收紧。
不料赵珩还不适可而止,伏在姬循雅肩头,笑得懒散又开怀,“朕出宫非为见崔相,而是为了,”
话未说完,便被一只手捏起脸,赵珩对上后者阴欲翻滚的眼睛,非但不避,却不知死活地含笑道:“见你。”
语毕,顿时天旋地转。
赵珩毫无防备,一惊,差点抽刀相向。
姬循雅竟如先前赵珩要求的那般,将他拦腰抱起。
好歹这次没有撞上,赵珩有瞬间失重,将刀往袖袋里一扔,顺势搂住了姬循雅的脖颈。
“撒谎。”姬循雅冰冷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
苍白如雪的颈间青筋鼓起,主人仿佛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但见那处经脉微微跳动。
声音冷若寒冰,却隐隐能听到些异样的炽热。
似冰下,还有熔岩流淌,假使打破薄冰,高热之下,必然——死无全尸。
恰如此刻的赵珩。
姬循雅寒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出现,赵珩,你是在骗我。”
赵珩眨了眨眼。
这种无伤大雅,不涉及任何利益往来的言辞,与其说是骗,不如说是哄。
于赵珩而言,这种甜言蜜语,实在不需要细想,便能脱口而出。
这个认知令姬循雅更不愉。
“将军。”无言几息,赵珩看着后者冷若冰霜的脸,低垂眉眼,笑着求道:“是朕错了,你再原谅朕一回。”
伏低做小道歉求人更是张口就来。姬循雅冷冷地想。
姬循雅不再理赵珩,径直走向面前的宅邸。
从赵珩的角度看,他的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为自己安危考量,赵珩强忍着拿手碰他脸的冲动。
就难得乖顺地偏头,望向将军府。
仅站在外面,便能看出这处宅邸极大,加之地方僻远,数十里内再无人烟,唯有松柏森森,时闻鸟鸣,立于此宅门前,令赵珩本能地有些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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