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一件外袍,却比姬循雅身上那件朝服更华贵秾艳。
姬循雅偏身,垂首为赵珩将不平的袖口理好。
帝王容色俊美,穿上这身衣服,更是张扬耀目得不可一世。
姬循雅微微点头,先下马车,半撩车帘,朝皇帝伸出手,“陛下,请。”
赵珩虽觉得自己能直接跳下来,却对姬循雅不达目的绝不肯罢手的性子已了解十分,将手往上一搭,任由姬循雅扶自己下来。
马车附近巡视的靖平军本就安静,在看到两人一前一后下马车后,愈静茹寒蝉。
有军士悄然看去,在看见两件颜色相同的衣袍时疑惑地眨眨眼。
他怎么记得,皇帝被将军带回来时着一身纯黑朝服?
“将军,”燕朗快步上前,“陛下。”
赵珩看过去,见其身形高大,面容虽未尽极秾丽俊美,却亦是眉目疏阔的英挺儿郎。
赵珩笑道:“燕卿果真样貌卓然,一表人才。”
燕朗刚才听到里面叮当乱砸的声响,以为二人已经闹到了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且俩人下来身上的血味浓得好似刚刚捅了彼此几刀,燕朗都命人去传随军的大夫了,不期皇帝还有心情夸人,怔然一瞬,先喜后惊,觉察到姬循雅心平气和地看向他的视线后,忙道:“岂敢,臣受之有愧。”
“陛下金口玉言,”姬循雅微微一笑,“说你是,你自然是。”
燕朗喉结滚了滚,垂首道:“是。”
姬循雅接过灯,朝赵珩道:“陛下,走吧。”
赵珩眉宇微皱,姬循雅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不料赵珩上前两步,“好。”
二人比肩并行,一时间无人出声,唯闻风过草木,幽微作响。
赵珩不觉得冷,五指还是不由自主地轻攥了下。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手掌未清洗,看起来仍血淋淋。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动作,拿出一药瓶,道:“止血散,用时小心,撒到伤处有些疼。”
赵珩震惊地看着姬循雅,“你有药?”
姬循雅柔声反问:“臣说过臣没有吗?”
“你刚刚说马……”赵珩话音一顿,的确,姬循雅刚刚说马车上没有,又没说他身上没有。
姬循雅身上有止血药,就这么任由颈间伤处流血!
赵珩一把夺过药瓶,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脑子都这样了,你与他计较什么?
赵珩心中默念几次,只觉心火越烧越旺,但他到底没动手,因为他们身后三丈开外正跟着数个靖平军士,各个披甲持刃,蓄势待发。
赵珩一手按了按眉心,一手顶开伤药的瓶塞,平静道:“将军,过来。”
姬循雅顿住,转身看他。
赵珩与姬循雅面对面站着,趁其不备,一把抓住了他散下的头发。
姬循雅不料赵珩会拽他头发,虽有点疼,但还是由他去了。
他随着赵珩的动作恭恭敬敬地低头,“陛下,怎么了?”
赵珩将姬循雅碍事的长发尽数拨到后面,伸手便朝姬循雅的脖颈去。
后者僵硬了一瞬,垂了垂眼,却未阻止。
赵珩方才听姬循雅说不能动用,多则会疼,便一手捏住姬循雅的下颌不让他躲,一手拿伤药,手腕向内翻转,顷刻间,整瓶药粉倾倒其上。
侧颈处的青筋陡然鼓凸。
掌下皮肤愈凉,却不闻其发出丁点声响。
手边没有细纱布,赵珩就扯了姬循雅的袖子,他力气不足,扯得断断续续,很是费力,还是姬将军顺手帮他全拽下来。
赵珩看了面色苍白的姬循雅,拿半尺宽窄的绸带给他裹住伤处,顺手给他打了个单套结,恶劣地留出一长条露在外面。
将军身姿玉立颀长,望之泠然而不可攀折,偏偏喉间一线长长绸带,恰似束缚兽类的绳索。
很有几分狎弄亵玩之意。
赵珩差点就伸手摸上了姬循雅的头发,在接触到后者平静的目光后陡地放下手,他轻咳一声,道:“将军治军甚严,兵士敬惧。”
清楚赵珩意有所指,只一笑,“臣自不如陛下温和可亲。”
他记得当年他与赵珩皆受了伤,他同赵珩一道回了齐国营地,甫一入赵珩营帐,日后的锦衣侯崔平宁便扑上来,为臣为属,却干直接扯开赵珩手臂上的布料给他上药,而赵珩则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勾唇,冷笑了下。
赵珩大为震惊,姬循雅又在气什么?
赵珩正要开口,但见有人快步到他们面前,道:“将军,陛下。”
他刚抬头,在看见姬循雅脖子上垂着的绸条后如遭雷劈,猛地垂首。
姬循雅略一颔首,此人才继续道:“将军,方才属下等见到有人行事鬼祟,抓来问话,方知其乃宫中内侍。”他看了眼赵珩,犹豫地住口。
赵珩疑惑地眨眨眼。
姬循雅道:“说吧。”
此人道:“逃出宫的内侍属下等已司空见惯,本不该为这点小事打扰将军与陛下,只是他手中带着枚扳指,自称是陛下亲赐,属下等以为不寻常,特意来回禀将军。”
话音未落,赵珩便觉得一阵凉飕飕。
姬循雅缓慢转头,看向赵珩,含笑道:“陛下,可有此事?”
动作虽缓,幅度却大,赵珩看到那块绸条上又有暗色向外渗。
他思量几息,迟疑道:“何谨?”
那少年不是早跑了吗?
那军士道:“是,如陛下所言,他说他叫何谨。”
姬循雅听到确有其人,唇边绽开一抹笑,温和地说:“内侍无圣上命令不得擅自出宫,看来此人是偷跑出去的,离宫背主,有负皇恩,”他看向赵珩,“臣为陛下处置了他,如何?”
扳指,又是扳指!
姬循雅按了下拇指上的血玉环,连带着看它都不顺眼了,想狠狠拔出来,顿了几息,心道,赵珩送他的东西便已是他的,何必为了赵珩同自己的东西过不去。
赵珩只觉姬循雅双眸阴森却明亮,内里好似燃着两点鬼火。
兵士领命,“是。”
赵珩立时道:“等等。”
姬循雅弯眼,“陛下陛下金尊玉贵,难不成要为个叛主的内侍求情?”
赵珩沉默几秒,不答姬循雅的问题,反而笑道:“今夜凶险,朕受惊不浅,幸得将军相陪,现下方缓过神。”
兵士闻言,悄然向后退了几步。
姬循雅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朕方才被吓得魂不在身,所言或有失当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烦躁愈盛,姬循雅道:“臣不敢。”静默几息,忽地冷冷出声,“陛下,是为了保一内侍,向臣低头?”
赵珩醒来才十几日,何时又多了这么个让他亲赠扳指的东西,且……姬循雅神情阴寒,他为何不得而知?
难道他派去监视的赵珩的人里,有人同赵珩私相授受,替皇帝隐瞒消息?
赵珩皱眉,“将军觉得,朕所言俱为一个内侍?”
姬循雅微笑反问,“难道臣错怪了陛下?”
赵珩冷冷一笑,大约被说破了心思恼羞成怒,甩袖就走,却被姬循雅一把抓住。
姬循雅扣住赵珩的手,温声道:“陛下,这等背主之辈留之无用,行刑时,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权作泄愤。”
语调柔婉似水,好像当真在同赵珩商议。
赵珩想挣开,却被越攥越紧。
“陛下。”姬循雅道:“为何不理臣?”
赵珩看向姬循雅,他叹了口气,仿佛倦极,“将军,朕不管将军信与不信,何谨的确是朕的内侍,那枚扳指不过是朕当时自觉将死,万念俱灰之下给他的傍身之物,并无他意。”
姬循雅面色稍霁,淡淡道:“陛下,臣亦未说陛下待一内侍有何深意。”
“朕方才所言,字字句句出自真心,绝无半点虚与委蛇之意。”
姬循雅盯着赵珩,道:“陛下是在给何谨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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