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臣与陛下之亲近,”他弯眼,“言谢未免疏离。”
莫要以貌取人。赵珩脑海里突然窜进了这个想法。
姬循雅的脸,当真会骗人!
赵珩瞥了姬循雅一眼,将满口血腥咽下——两人唇舌上都有伤,实在辨不出是谁的血。
这样下可不行。赵珩心道。
方才与姬循雅哪里是亲吻,分明是两头饥肠辘辘的野兽都想从对方身上扯下块肉。
浓黑的双眸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其中若有华光涌动,看得人喉头发痒。
即便姬将军生得好,方才那种感觉也很刺激,但此刻赵珩唇上痛麻交织,头一回感受到了何为清心寡欲,心如止水,他怕再亲一口,被姬循雅把舌头咬下来。
他是好先生,姬循雅这个学生却资质平平。
不对,这不是平平。
这是在要人命!
“嘎吱——”
殿门被推开。
赵珩蹭地坐直。
他掩饰之意过于明显,令姬循雅忍不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崔抚仙大步向前,朝赵珩与姬循雅俱客客气气地见了一礼。
如玉树轻曳。
姬循雅神情微暗。
赵珩清了下嗓子,道:“崔卿去而又反,不知所为何事?”
崔抚仙抬头时神色有些歉然,“方才刑部官员禀报臣,有人昨夜违背夜禁,在长街纵马射箭,骚扰民宅,射伤百姓三人,又前来抓捕他的武侯,眼下此人被关在刑部大牢。”他顿了顿,“臣知道陛下与将军有要务在谈,但涉事之人身份特殊,臣等无法擅决,只得秉明陛下与将军。”
他抬起头,却没有直视帝王。
双眼微垂,略略向下看,姿态谨慎而恭谨。
然而,这温文尔雅的文官之首,在看见皇帝喉间的淤青后,长袖下的手蓦然攥紧。
皇帝甚少出门,因为少晒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且他长于深宫,未受过半点苦楚地长到弱冠年岁,皮肤便格外细腻,轻轻一触就会留下印子。
青紫交织,落在细白的颈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裸露在外的脖颈尚且如此,不能轻易外示处,恐怕已伤痕累累得令人不忍看。
堂堂天子,竟为臣下所困,还受此大辱!
姬循雅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我记得,刑律有明言,无故犯夜禁者,杖二十,犯夜禁后拘捕,打伤巡夜武侯者,杖四十,若犯人凶狠非常,逞凶伤人,无论是何等身份,当街打死不论罪。”
若崔抚仙说的属实,此人罪不小,最轻也得杖责一百并赔伤者诊金药钱。
一道冰冷冷的视线落到崔抚仙脸上。
仿佛在问,此等小事也需来打扰陛下?
崔抚仙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淡淡应道:“姬将军说的很是。”
“伤人者是谁?”赵珩更好奇这个。
崔抚仙温言道:“回陛下,伤人者是临清侯第七子,”文臣抬眼,目光利利地在姬循雅身上划过,“据此人说,他妹妹上个月才与将军五弟订婚,与将军家也算沾亲带故。”
语毕,赵珩心道,这位临清侯第七子绝无半点活着的可能了。
且不说倘不刻意收力,五六十杖就足够将一成年男子生生打死,只他攀亲攀到姬循雅身上,靠威逼利诱刑部官员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以姬循雅对姬氏的厌恶,没将姬氏一族族灭,只能算姬循雅活得短,还没来得及。
闻言姬循雅轻笑了声,道:“我在曲州时常常听说崔大人的声名,言及大人,必秉公办事,洁能自守,今日……”
赵珩截住话头,“今日是碍于同朝为官的情谊,才没能立时下决断,方才听将军所言亦是要按律处置,以将军之为人,定不会放纵亲眷违律,崔卿且放心去办。”
姬循雅不阴不阳地看了眼赵珩。
崔抚仙和他几时有情谊了?
崔抚仙更不想和姬循雅扯上关系,但赵珩这话既安抚了二人,又让他们两个在面子上过得去,有些惊讶地望着赵珩。
的确有这样一个案子,且确实令刑部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崔抚仙本想之后拿这事试探一番姬循雅的态度,但方才何谨匆匆来找他,他便以此做来找皇帝和姬循雅的借口。
他预想过皇帝的反应,或心如死灰不言不语,或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亦或者……但不包括眼前这种,镇定平静,还能顺手缓和一下两人关系。
仿佛,姬循雅和崔抚仙,当真同朝为官,共侍一君似的。
崔大人心绪复杂,皇帝终于干人事的喜悦和时事至此的酸涩交织,哑声道:“是。”
静默几息,“陛下,臣这还有几样疑难之事需陛下决断,倘陛下有闲暇,可否赐臣同往御书房之幸?”
姬循雅的手轻轻地压在赵珩的肩膀上,微微用力。
看得崔抚仙心中怒意升腾。
逆臣贼子,无耻之尤!
赵珩颔首,“好。”
姬循雅转头,看向赵珩。
赵珩朝姬将军露出一个微笑。
落入崔抚仙眼中,便是忍辱负重,战战兢兢。
正欲开口,忽闻外面道:“将军。”
是燕朗的声音。
燕朗不会无故来找姬循雅,赵珩道:“将军事忙,朕不愿叨扰将军,耽误要事。”
姬循雅定定看了赵珩片刻,森森视线看得人身上发毛,片刻后,也露出个微笑,“臣不敢久留陛下,陛下请。”
手却没有立刻松开。
赵珩抬手,指尖堪堪擦过姬循雅手背,后者立刻避之不及地移开。
赵珩弯唇,起身理了理衣袍,大步走下玉阶。
崔抚仙紧随其后。
他未回头,却能感受到一道目光笼罩在背上,阴郁、黑沉、满是恶意。
他微微偏头,余光看见姬将军仍立在原地。
银甲熠熠,佚貌仙姿,不似此世之人。
皮囊与内里察觉如此之大,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崔抚仙霍地回头,担忧地望向赵珩。
和此等人朝夕相处,同亲近毒蛇有何分别?
既要去御书房,赵珩不知道路,便与崔抚仙同车过去。
共乘。
崔抚仙推辞几次,赵珩以手撑颌,笑眯眯地问:“卿难不成还要同朕三辞三让不成?”
崔抚仙苦笑,知赵珩故意失言,只得揖手道:“臣失礼。”
崔抚仙先前有满腹疑虑,待与赵珩同坐对望时,反而不知说什么好。
比起离开时,皇帝消瘦不少,眉骨棱棱,轮廓愈加分明,精神却比先前好得多,在皇帝为数不多的上朝中,崔抚仙所见的帝王多神色萎靡,遭酒色侵染的眼珠暗红浑浊,远不似眼前人这般,眸光清亮得如一池秋水。
“陛下。”崔抚仙张口。
赵珩看向崔抚仙。
却见崔相不堪承受般地偏头,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是臣等无能。”
嗓音哑得厉害,带着几分颤意。
仿佛只要再刺激他一点,这苦撑京师许久,在杀人如麻窃国揽权的姬将军面前都言笑自若的文官之首便能滚下泪来。
赵珩一惊。
坏了,怎么让朕碰到忠臣了。
赵珩的声音轻却郑重,“是朕先前荒废朝政,未能看出姬氏狼子野心,亦是朕贪生怕死,听信谗言,南逃陪都辟祸,将诸卿与百姓尽留在城中,卿等耿耿忠心,崔卿更夙夜忧劳,还几次护朕周全,岂是无能之辈。”
赵珩心情的复杂较崔抚仙只多不少,怒后嗣无能,又感慨朝中尚有忠贞能臣可用。
“卿之劳苦,朕看在眼中,”帝王垂首,郑重其事道:“多谢。”
这句话尚未说完,便有什么滴落。
哒。
在崔抚仙绯红的官服尚洇出一圈深色。
崔抚仙本不十分爱哭,只时局艰难,他苦捱了半年之久,勉强维持了朝廷的正常运作,奈何,奈何帝王虽南下,却未守住陪都,兵败后选择一死了之,崔抚仙满腔心血顿时付之东流,家国将倾,前途晦暗,心力憔悴之下,大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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