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赵珩这句都依将军说得实在乖巧,他只觉心口剧烈地震荡了下。
倘能一直如此,姬循雅想,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后,顿觉悚然。
莫要,一错再错。
姬将军一顿饭结束只动了两三次筷子,赵珩倒吃饱喝足,起身从楠木架上取了两本书,笑道:“天色已晚,朕要回寝宫了,将军一路劳累,也早些休息。”
姬循雅偏头,“臣去哪休息?”
赵珩心说朕怎么知道你宅子在哪,转头看去,姬将军来时换下甲胄,着一身素色常服,人端坐于烛火下,灯下观人,更见其神姿高彻,玉骨冰清。
话到嘴边,陡然起了变化,赵珩道:“宫中有上万宫室,大多能住人,将军喜欢去哪,且自去。”
“陛下去哪?”
赵珩顿了下,“广明宫。”
他还真不知道后世子孙住哪。
姬循雅起身,“陛下,请。”
这便是要同去的意思了。
赵珩含笑看了眼姬循雅,转身而去。
眼中若有挑衅,仿佛在说,姬将军,你的定力也不如何。
姬循雅五指陡地攥紧一瞬,而后缓缓松开,快步跟上赵珩。
姬循雅骑马,赵珩乘辇,两人一路再无话。
待行至广明宫,赵珩颇为庆幸的是,这仍是后世帝王寝宫。
姬循雅与赵珩并肩而行,一路随其入正殿。
因赵珩没有宣召,便没同去御书房的何谨在看见姬循雅后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
皇帝看起来也有这样的疑问,委婉道:“将军,广明宫内还有七十二殿。”
姬循雅恭恭敬敬地回答:“先前贼人刺杀之事,令臣心有余悸,可见百密一疏,唯有臣亲自保护陛下,臣才能安心。”
赵珩:“将军,你说,”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就是最大的贼人?
姬循雅道:“臣洗耳恭听。”
赵珩摆摆手,他是真的累了,既然姬循雅愿意住,便住,他们还不至于因为同宿一殿就声名狼藉。
况且,他俩本身也没什么好名声。
宫人服侍赵珩更衣。
姬循雅看了片刻,道:“都退下。”
何谨为赵珩解外袍的手一顿。
赵珩好像未感受到危险似的,“退下吧。”
少年欲言又止,对上帝王平静自然的视线,方垂下头,无言地退下。
姬循雅上前,几下就将赵珩的外袍解开。
没了束缚的衣袍遭主人轻轻一扯,便滑落在地。
“他很担忧陛下。”
里衣单薄地贴在身上,姬循雅伸手,为赵珩理了理领口。
却没有立刻移开,手指压在青筋上,仿佛能感受到皮肉下血液的流淌。
“何谨忠心耿耿,无论侍奉谁,都会担忧的。”
“崔抚仙亦然?”
赵珩握住姬循雅的手。
姬循雅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赵珩的动作。
帝王偏头,在将军嶙峋凸起的骨节上轻轻落下一吻。
柔软的面颊擦过手背。
“将军,朕真的很累,很想休息。”
静默许久,姬循雅定定地盯着皇帝,如有实质的目光灼灼发疼,几乎能削下一层皮肉。
片刻后,他终于动了。
姬循雅的回答是顺势钳住赵珩的手臂,将他扯到内殿。
“将军,轻些。”
赵珩是个骨架高大的男人,却被拎猫似的轻易往床上一丢。
龙床柔软,倒不疼,只晃得赵珩眼前发黑。
姬循雅俯身靠近。
他身上不热,仿佛无论再亲密的相贴,也化不开这种入骨的寒意。
赵珩笑道:“原来将军不仅喜欢广明宫,还喜欢朕的这张龙床。”
手指划过赵珩的脸。
奇怪的是,这个动作由姬循雅做起来非但不显轻薄,反而有种诡异的郑重其事。
好像要以指为刀,将赵珩生生刨开。
赵珩贴了贴姬循雅,“唯谨。”
真的有人,能将心绪伪装得如此彻底?
姬循雅想。
赵珩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反抗。
不对,他根本不想反抗。
帝王眉眼俱是温柔的笑意,丝毫不见勉强,好似面前人便是心上人,将与情郎共赴巫山,怎么会觉得惧怕?
若姬循雅不知赵珩的秉性,当真要为帝王的柔顺和纵容迷惑得心旌摇曳,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受他深恩的特例。
北澄无嫁娶,男女之间无婚姻束缚,只凭心意喜好行事。
何况是男子之间,再过火,也无有孕的可能,便更恣意无拘。
手指下滑,一路落在心口。
赵珩是有心跳的。
姬循雅惊讶地想,原来你有心。
竟、也、有、心!
下一刻,笼罩在赵珩身上的阴影骤然离去。
姬循雅站直,目光凌厉地看着赵珩。
赵珩疑惑地歪歪头,“将军?”
回答他的是姬循雅大步离开的背影。
赵珩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什么,唇瓣扬起。
最后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先拿这种方法想引他动怒,看他情绪变化的人是姬循雅,怎么到最后,受不了落荒而逃的还是姬循雅。
他就说,以姬氏的森严家训,将活人生生磋磨得如死了一般,情与欲都是讳莫如深之物,与同性痴缠,于姬循雅而言,更是离经叛道,绝无可能。
赵珩以指碾了碾下唇。
可惜。
一众宫人听到笑声皆不敢入内,何谨却想都没想,快速进入内殿。
“陛下?”何谨小心翼翼地询问。
见赵珩虽脱了外袍,里衣却很整齐,悄然松了口气。
赵珩忍笑摇头。
刚忍三秒,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
翌日。
东方未明,但赵珩已经起床。
诸事眼下皆有姬循雅处理,赵珩亦不必上朝,悠悠闲闲地用过早膳后,即往望海阁的方向步行,他不愿有人跟随,故一人未带。
望海阁有五层,高九丈,是宫中藏书与收纳朱批文书的所在,分经室与秘阁,前者放置各经史子集,后者按年份收录奏折。
步行半个时辰,楼阁即在眼前。
将到门口时,赵珩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轻笑着摇摇头,推门而入。
“嘎吱——”
门被缓缓打开。
赵珩迈入门槛,转身关门。
因本代与上代帝王都颇荒唐厌学,除了偶有官员来取书核对奏折外,望海阁少有人来,即便日日打扰,空气中仍泛着一股幽冷灰气。
赵珩先去秘阁,找到了显德元年至今年三月,皇帝还没跑前的文书,又着重挑了户部的出来,捧着慢悠悠地往上走。
软靴踩在木梯上,声响细微。
其他四层摆着数十排一丈多高的木架,皆被书籍填满,从竹简到线书无一不有,四层皆中空,仰头望之,如置身瀚海。
这亦是望海阁,望海二字的由来。
第五层却与其他四层隔开,甫一上来,视线顿时开阔。
望海阁阁顶四处皆用木石,唯最中心镶嵌着一块正圆的天海碧琉璃,光影荡漾,似在水底。
正中央,日光照射处,屹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神像。
身姿修长,骨架匀称,覆以锦绣袍服,不知工匠用了何种材料,这尊神像露出的皮肤温雅细腻,若不看脸,当真如活人无异。
乌黑的绸带将神像双目遮住,唯见其线条分明的下颌。
赵珩拽了条竹席来。
没跪,大咧咧地坐下了。
不管是赵珩活着时,还是死了之后,这里都可谓是宫中禁地。
一则这是太祖陛下惯常停留的所在,为表尊敬,只得封存,二则,赵珩身上有一半北澄血统之事天下皆知,而北澄在中原王朝眼中,实在太神秘诡魅,立这神像乃是北澄风俗,还如此像活人,不似泥胎木头,令人不敢靠近。
宫中就曾有传言,说那神像起身不是神像,是太祖拘束宿敌怨魂,不令其投胎转世,为非作歹的容器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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