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看完,赵郢面色却不似方才那般难看,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不将信交由幕僚传阅,令亲近的谋士读了一遍。
言讫,众人无言。
正厅内寂静得令人心慌。
赵郢自斟了杯茶,不喝,慢慢地刮去漂沫。
“殿下,此举阴毒至极!”一人恨恨出声。
怎不阴毒?
将英王所为大白于天下,将英王先前积攒的贤名毁得一干二净——毕竟,身为王侯享百姓养却资敌叛国,合该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这样的大罪,朝中岂会有官员再在明面上倒向赵郢?
然而皇帝却没说要诛杀赵郢,仅仅要他进京请罪而已。
若帝王将他监禁至死,是帝王仁慈,若皇帝杀他,则是他死有余辜。
既不能不回应,又不可进京,进退两难。
一句话立时打破了此刻的死寂。
有幕僚附和道:“如此阴毒的计策,必出自姬循雅之手。”
赵郢眼皮也不抬,只专注地望着茶杯,仿佛这不是普通的一盏茶,而是开国帝玺,“未必。”他道。
信中说皇帝拒绝得极果断,虽有姬循雅作假之可能,但……如果真的是出自皇帝本意呢?
他们从一开始就错判了皇帝与姬循雅的关系,此二人,未必就是权臣和受尽屈辱的傀儡皇帝。
说不定,赵郢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收紧,是心机叵测的帝王同他那条忠心耿耿的狗!
赵郢呼吸有些急促,饮下茶,生生将遭人算计的不虞和愤恨压了下去。
“殿下。”那青年人见他眼底微红,担忧地唤了声。
赵郢转头,语气还算平静,“济良,你以为如何?”
青年人,陈宁陈济良当即道:“殿下断不可去京城,以姬氏心思之歹毒,必会谋害殿下。”
“陈大人所言极是!”
“殿下,诚如陈大人所言,您莫要为浮言所裹挟啊。”
赵郢面无表情地听着,并不言语。
下首一人自看见密信后未发一眼,他仔细地注视着赵郢的神情,忽道:“殿下养兵千日,何不出兵征讨奸臣以解陛下之危,荡平寰宇,使四海升平,日月重光!”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厅堂内陡然一片寂静。
陈济良离赵郢最近,他看得清英王不知因亢奋还是紧张瞬时放大的眼睛。
如其所言,英王现下兵精粮足,士气高涨,且其封地与京城所距离不远,从屏婺关出兵,若是一路顺利,则不过半月就能兵临毓京城下,况且,姬循雅本非皇族,乃一篡权的逆臣,比之姬循雅,宗亲朝臣更能接受赵郢。
地利、人和,他业已竭尽人力,既然如此,为何不一试剑锋?
最最要紧的是,英王现下还能与各处联络往来,粮草、武器,不仅其治下封地有之,更可从外源源不断地获得。
但朝廷在同他撕破脸后,会立刻着手收紧,切断那几条往来各处的水路、陆路商道。
长此以往下去,英王的势力会日渐萎靡,以后莫说是一战之力,恐怕只能引颈受戮!
英王目光沉沉扫过自己的一众心腹,道:“君等意下如何?”
“臣等愿追随殿下赴汤蹈火,扶危定乱,解民倒悬!”
声音雄厚,响彻正厅,听得人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去为国锄奸平乱。
英王霍地起身,“好好好!本王幸得诸位,来日平乱除贼,各位当属首功!”
却未明说,这个首功,究竟是清君侧之功,还是,从龙之功。
……
御书房内。
赵珩正揣摩着面前的军报,忽听人道:“陛下。”
正是许久未曾出现的韩霄源。
他见帝王略一点头,便继续道:“陛下,英王回奏业已送回,亦是……明发天下。”
赵珩眯眼。
端坐于旁侧崔抚仙神情看不出几多变化,依旧在凝神为皇帝拟一份奏疏。
赵郢的态度恰在他预料之内,倒并不惊怒,道:“他说什么了?”
韩霄源犹豫片刻。
他迟疑地看了眼崔抚仙。
赵珩嗤笑一声,“既已明发天下,又怎会怕你崔大人知道?”不容置喙道:“念。”
第一百二十章
韩霄源踌躇片刻, 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张嘴,正要出声,却听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念什么?”
嗓音清润明澈, 却总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劲儿, 不是姬循雅,还能是谁?
韩霄源一惊,忙住嘴,退到旁侧。
姬将军神出鬼没,无论突然出现多少次韩霄源乍然听到他的声音还会发毛。
姬循雅进御书房如入自家后宅,不要宫人通报, 坦然地进入内殿。
他才从城外大营回来, 一身戎装未换,银甲熠熠,反射出道森然肃杀的光,这身杀气愈重,却显得他面容愈加清丽泠然。
戎装齐备,可未戴佩剑。
见天子, 怎可携凶器?
赵珩额外多看了他一眼,看过后又觉不仔细,又抬眼扫了下。
姬循雅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眉眼微弯。
崔抚仙放下笔, 客客气气地道:“姬将军。”
姬循雅略一颔首,权作还礼。
他见崔抚仙在下首坐着拟旨,不去下面坐, 极自然地走到赵珩旁侧。
赵珩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管他, 一面示意韩霄源念,一面对姬循雅道:“是英王的回奏,内容似乎不甚恭敬,朕令韩卿念,他还不敢。”
姬循雅闻言道:“既然如此,便给臣吧,臣来为陛下念。”
韩霄源面色更加诡异,立刻看向皇帝,“陛下。”
赵珩点头。
得他首肯,韩霄源忙双手将回奏奉上,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
姬循雅随意扫了一眼回奏的文书,神色先是冷了一息,继续往下看,却又扬唇,转向赵珩的方向,毕恭毕敬道:“陛下,臣念了。”
赵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嗯。”
姬循雅唇角更上扬,极其愉快地道:“姬氏余孽之后,出身卑贱,侥幸存……”
无意去听他们二人对话的崔抚仙耳尖颤了下,这回奏,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赵珩显然也觉得不对劲,断然道:“停。”
虽则以英王的性格绝对不可能俯首请罪,但这封回奏的内容直指姬循雅,倒令赵珩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英王要怒斥皇帝无德,以至于山河沦陷,日月无光——即使没有。
姬循雅眸中笑意闪烁,看得赵珩更一言难尽,看见骂自己的话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姬循雅含笑道:“陛下要看吗?”
赵珩望着他弯起的眼,轻嗤了声,“朕若不看,岂非辜负了将军的心意?”
姬循雅闻言非但不将文书奉上,反而故技重施,将文书往身后一送,只露出一个边角给赵珩看,摇动文书,似在引诱帝王亲自拿来。
赵珩迅速地看了眼崔抚仙。
崔大人专注地忙于笔墨,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君臣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姬循雅不满地扬眉,但微笑道:“陛下。”
平白无故的看崔抚仙做什么?
难道与他亲近是一件需要避忌旁人的事吗?
赵珩给姬循雅一个你收敛些的眼神。
赵珩于旁的事情上还算好说话,唯独在公事上一丝不苟,不允许有分毫差池。
姬循雅深知他性情,却微妙地从赵珩半是警示半是提醒的目光中看出了些撒娇,连帝王微垂眼眸的肃静,都像是欲盖弥彰。
不是求,可远胜于求。
这想法一出,姬循雅心中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恭恭敬敬地将文书奉上。
赵珩只觉一言难尽。
他真的很好奇,姬循雅到底从始至终都在笑什么。
但为了避免自己近墨者黑,病入膏肓,皇帝陛下决定不去探究,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地看过。
与其说他手中的玩意是回奏,不如说是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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