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截云面无表情地持刀,未曾因为皇帝这话而有任何波动。
他的职责是听命于陛下。
至于陛下和臣子间那点虚与委蛇暧昧纠缠的流言,和他没关系。
赵珩的视线太冷。
姬循雅忍不住眯了下眼。
他记得上一世,赵珩也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他们之间,也隔着刀刃。
区别在于,当年握刀的人是崔平宁。
如今崔平宁的骨头都烂成了一摊泥,他和赵珩之间,居然还隔着刀刃。
手指忍不住擦过腰间的佩剑。
真想,真想现在就将所有人都杀了。
可赵珩不愿意。
为什么?
他就那么喜欢皇位,喜欢权势,喜欢留名万世吗?
姬循雅想。
倘若他现在动手,把这些碍眼的人都杀了,而后,将赵珩困于宫中,岂不是更好?
也免受了许多折磨。
冷风拂过他的脸。
赵珩看着他。
姬循雅像是终于挣脱了什么魔障一般,猛地回神。
赵珩就是痴迷帝位,就是爱自己的权势高过世间种种。
他既要皇位,又要挽山河于倾覆,更要名垂史册,创造不输他自己当年的功绩。
他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叶太后靠在软塌上,半阖着双目,淡淡地发问。
侍人垂首站着。
他面容普通,普通到了无论看多少眼,都难以记得他的长相。
“然后姬将军便离开了。”他回答。
叶太后掀开眼皮,嗤笑了声,“就这么走了?倒不像他的性子。”
侍人看着叶太后的神情,揣摩着上意,谨慎道:“陛下的厌烦已不言而喻,当时轻吕卫又持刀刃,姬将军若要入宫,除非将轻吕卫尽数除去,那,”顿了顿,“岂非等同于谋反?”
“他欺君罔上的事情干了岂止一桩。”叶太后笑,戴着护甲的手轻轻拂过身侧的软枕,“不过……”轻笑一声,再无二话。
不过,皇帝的胆量比从前大了不少。
大抵真觉得自己身后有了支持,能和姬循雅一分高下了。
也或许,是对姬循雅厌恶至极,连掩饰都不愿再掩饰。
无论是哪种,都再好不过。
第九十二章
诗会那日正是一个风轻云净的好天。
琼池明净若镜, 微风掠过池水,水阁上纱帐轻轻摇曳,人面在其后若隐若现。
因皇帝还没来, 诗会氛围尚算怡然。
清谈对诗之声不绝于耳。
“公子, 公子。”有人轻声唤道。
一直在角落里安静吃茶点的青年缓缓抬头, 正与面前灿烂的笑脸对上。
他口中点心尚未咽下去,便扬唇笑了笑,以做回应。
对方因他这笑愣了一息,片刻后才道:“公子,在下黎水明岑,”不待对方说话, 他继续道:“明是明明如月的明, 岑是……”
青年看他。
黎水在琬南,在场诸人皆家世出众。
那么这明岑便是,出身琬南明氏?
青年人心道。
明氏门第清贵,二百余载出过六位帝师,其先祖精于刑律,现行的昭律便由其与四位大学士编纂。
其后世子弟因学养人品皆出众, 常主持会试,有“师半朝”之称,说朝中大半举子都是明氏的门生。
其余世家或出过几代极其锋芒毕露的名臣, 却也随着子孙不济而后继无人, 但明氏不同,纵然明氏从未出过一位权势煊赫的重臣,但其子弟皆饱读诗书, 乃是个长盛不衰的诗礼世家。
在青年人思索时,明岑也终于说完了下半句话, “岑是上山下今的岑。”
青年:“嗯???”
明岑仿佛根本没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看。
青年疑惑道:“公子?”
明岑面不改色地说:“今日见公子,我觉得颇为投缘,仿佛,仿佛前世就与公子有旧。”
青年沉默一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姬循雅没来。
这一直沉默无语吃点心的青年人正是皇帝陛下。
他今日料理完公务便来了诗会,但来得极悄无声息。
就如任何一位参加诗会的公子一般,安静地落座,喝茶。
倒不是赵珩不愿说话,而是随着新政进行,事务愈发繁杂,奏折今日他看到晨光熹微才批复完,上朝过后头疼得愈发厉害。
便静坐无语,权当养神了。
赵珩一笑,道:“我见公子亦觉一见如故。”
明岑抚掌道:“甚好,”他眨巴眨巴眼睛,“既然如此我能否,坐在公子旁边?”
多好的位置!
桌案恰到好处地摆在水阁的边角,与旁边人都拉开了两丈远,轻纱迤逦环绕,如置云雾中,正好让此处显得朦朦胧胧,格外不惹人注意。
明岑甫一踏入水阁便看中了这个位置,奈何早有人坐在后面。
明岑见其一直垂首饮茶,时不时拿两块点心,觉得此人定然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少言的公子,就大胆上前搭话。
赵珩看他眼睛眨得飞快,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其他缘故,笑道:“请。”
明岑快快乐乐地坐下。
宫人为明岑斟茶。
明岑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偏头望向身边人。
乍然看去,明岑大吃一惊。
这公子身姿玉直,自有十分锋利尖锐的漂亮,因为清瘦,更显轮廓荦荦,俊美得几乎刺目。
他生得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却以一种相当优雅却迅速的姿态,将桌上的茶点一扫而空。
明岑揉了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赵珩微微偏头。
明岑觉得自己这么看人实在无礼,立刻转过脸。
目光随意地移动,落到一正侃侃而谈的清秀公子身上时,他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也来了?”
赵珩吃点心的动作一顿。
而后,明岑便看见自己面前被推来碟桂花牛乳糕,也不知用了何种法子,膻味全无,鼻尖却有桂香缭绕,仿佛折了一枝盛放的金桂置于碟中。
赵珩小声问:“他怎么了?”
明岑拣其一块牛乳糕放到口中,趁着吃东西的空当亦低声回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洛三家中出了杀婢的事情。洛三说那丫头是勾引他不成,幸而,”他差点没呸一口,想到嘴里有糕点,有生生忍住了,“幸而那丫头尚有两分廉耻,跳井自尽了。”
赵珩随着明岑的目光看过去。
那公子样貌清俊,举手投足间自有种豪族子弟才有的、漫不经心的优雅风流。
明岑忿忿道:“他家勾引不成他后或跳井,或上吊,或撞剑的丫头前前后后有十几个,这还是毓京府核查了名册的人数,难道独他洛三是天仙降世,得不到他的人便要上赶着自尽?”
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不对,可这洛三公子非但没有受到惩治,反而好好地坐在水阁内,等待面圣。
赵珩扬了扬唇。
只是其中,毫无笑意。
明岑吃了两块觉得牛乳糕虽好但有些腻,又端了碗玫瑰花露净口。
不知想到什么,赵珩笑,示意明岑往一正在对诗的公子身上看,随口道:“他如何?”
“哦,那不是齐庭之吗?”明岑说:“他先前收了八个外室,前几日收了第九个,听说陛下要立后,立时打发了这十几个男女回老宅。”
赵珩:“等等?”他眨了下眼,“为何是十几个男女?”
明岑理所应当地回答,“陪侍啊。”
赵珩:“……”
他真的活得太久了。
“那个呢?”
“啊那个倒无甚伤天害理,”明岑声音压得更低,“他只是金城大长公主的男宠而已。”
赵珩:“哈。”
真有趣啊。
“那个,那个崔翡是崔锦衣崔侯的嫡支,”明岑道:“当年看上民宅,强买不成一把火烧了,烧死了一家十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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