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获得自记事后第一个,见到除了哑仆之外的人的机会。
他奇迹般地没死,在他醒来后,一个端雅的中年男人告诉他,“从今日起,你叫循雅。”
“循雅。”他重复。
声带颤动,吐出的词他不知晓含义,其实无论是今日,还是循雅,他都不懂,他唯一听得懂的,只有你字。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让他听话的意思。
无论是循雅还是唯谨,都在告诉他,要安分守己、要循规蹈矩、要温驯听话。
但在将他们都杀了之后,姬循雅发现,无论哪个名字其实都不难听,也不令他讨厌了。
尤其是,从赵珩口中说出来。
温热的、柔软的、含着一点笑意,说话人就那么专注地看着他,仿佛自己是赵珩最珍视的人。
令他心神恍惚,甚至被蛊惑得,险些要点头应答。
但这个名字的主人早该死在二百多年前,淹没在弥天火海中,无论赵珩是拿他当一件八分相似的替代品,还是试探他的身份,姬循雅都不喜欢。
赵珩别有用心。
姬循雅神色森冷地看着赵珩,“别这么叫我。”
不许叫姬循雅唯谨?
拇指压在姬循雅的耳廓后,很轻柔地擦磨。
赵珩靠近,直到二人之间只有定点距离,“唯谨,你还想亲朕吗?”
不待姬循雅回答,赵珩倏然贴近。
无论教什么,识字习文还是其他,赵珩都是好老师。
耐性、温柔、言传身教。
他教得太细,太绵长,以至于姬将军如同万年不化冰雪的脸都染上了点血色。
耳廓那块薄薄的肌肤,被赵珩的体温传染,亦微微发热。
姬循雅的神色愈发危险。
想再贴近,再深入,与他共沉沦。
又恨赵珩,恨他游刃有余,恨他从容。
赵珩与他额贴着额,笑道:“唯谨。”
姬循雅深深皱眉,猛然靠近,想堵住这张说话时只会让他徒增不虞的唇。
赵珩偏头,灵巧地错开了。
姬循雅沉沉地望着他,黝黑的眼眸晦暗,鬼气森森。
赵珩好像看见了大猫恼怒地拿尾巴砸地,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姬将军难得流露的情绪,手指恶劣地擦磨,痒得人脊骨都发麻。
“唯谨。”他又道。
二人对视,姬循雅毫不费力地看到了赵珩眼中洋洋自得的笑意。
赵珩看得出来他的焦躁,更清楚他心绪为何起伏波动。
帝王高高在上地俯瞰,似在欣赏一头陷入深渊的困兽,看他沉沦其中,不可自拔。
赵珩永远都是这样,漫不经心地做点什么便能让大火燎原,他在隔岸观火,看烈焰中人垂死挣扎、丑态毕露。
一纸之距。
视线下移,姬循雅死死地盯着赵珩的唇。
赵珩唇瓣开阖,森森白牙中,一点舌尖鲜红。
“唯谨。”赵珩这样唤他。
咔。
仿佛有根弦绷到了极致,终于受不住力,断裂在姬循雅脑海中。
他看见自己缓慢地、连引火自焚时都没这样犹豫地,颔首。
明明占据上风的人是他,姬循雅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尘埃落定满盘皆输的那一刻。
姬循雅悚然剧震,癫狂的喜悦与亢奋之下,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就如,就如上一世一样。
他还要重蹈覆辙!
却甘之如饴,眼睁睁地看自己,万劫不复。
然而下一刻,赵珩终于不忍心看他饱受煎熬,或者说,看腻了他的煎熬。
相贴。
是,帝王对臣下顺从的表现满意后,仁德地、居高临下的赏赐。
门外似有脚步声响起,轻手轻脚,鬼祟至极。
两人都极其敏锐,赵珩霍地抬头,又被姬循雅不悦地拖了回去。
“有人……”赵珩模模糊糊地出声,旋即又被吞得一干二净。
姬循雅皱眉,勉强抽身,在赵珩耳畔道:“杀了他?”
赵珩被姬循雅解决问题的方法气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发,“唯谨,莫要喊打喊杀的。”
姬循雅任由他摸狗一样地摸着,“陛下舍不得?”
赵珩却不答,凑过去贴了贴姬循雅的脸,“唯谨,整日叫陛下多生疏,以你我的关系,为何不叫朕的名字?”
姬循雅抬眼。
赵珩笑眯眯地看着姬循雅。
仿佛笃定了,姬循雅接下来会怎么做。
姬循雅盯着赵珩,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臣不觉得唤陛下生疏,臣以为,”手掌下滑,“非常有趣。”
“陛下。”
第四十二章
唤名字固然亲近, 只不过,这种时候,姬循雅更爱尊赵珩为君, 奉其为主。
“陛下。”
吐息纠缠得炽热。
欺君犯上的臣下非但不改, 却变本加厉。
似乎时时刻刻地都要提醒着赵珩, 二者身份如隔天堑,本该大权独揽的君上,却被自己的臣子压在龙椅上,肆意亵弄。
隔着衣料,赵珩一把按住了姬循雅的手。
“有人在外面。”温热的气息拂过姬循雅的唇,皇帝似笑非笑道:“朕竟不知, 唯谨还有这样古怪的嗜好。”
喉间焦渴因与皇帝的接触稍稍减轻, 但不过刚刚纾解了片刻,便愈演愈烈。
想,再过分些,再狠厉些,直到,姬循雅眸光幽幽地盯着皇帝, 直到赵珩脸上,再露不出这般令他憎恶的游刃有余为止。
赵珩与姬循雅对视,只觉仿佛在与一头饥肠辘辘的饿狼相望, 对危险几乎成了本能的警惕, 和对姬循雅这张脸无法抗拒的痴迷混杂在一处,令人战栗的酥麻自脊背出自上而下地蔓延全身。
“况且,”用力一按姬循雅的手, “唯谨,你要做什么?”皇帝与将军亲昵地贴着, 却没有一刻放松,反而时时刻刻保持着戒备,“你要对朕做什么?”
赵珩戏谑地看着姬循雅。
想做什么?
以他与赵珩间的血海深仇,他今日,是想对赵珩做什么?
肌肤紧贴,纠缠不休,乃至一步一步放低底线,来讨帝王心情稍愉时的赏赐,这难道算折辱?
明知道赵珩生性轻佻,明知道赵珩有妻有子,却还,不愿意放开赵珩,反而拥得更紧,自取其辱的人从来都不是赵珩。
姬循雅眸中阴郁更甚,偏偏又近赵珩不得,就偏头,狠狠地咬住了皇帝的手腕,尖齿刺入皮肉,血腥气顿时在口中蔓延,却含含糊糊道:“臣要杀他,只恐陛下舍不得。”
赵珩疼得轻嘶一声,斥道:“姬卿难道长得是狗牙吗?”
姬循雅看他,紧紧贴在他手腕上的唇瓣被染得殷红,配上他阴气森森的神情,像极了恶鬼在吞吃人血续命,狰狞可怖,却又,绮艳异常。
“陛下,”姬循雅口中含着温热的血,说出的话却阴冷非常,“真舍不得?”
赵珩先前就对何谨多有袒护,还以扳指相赠,方才他问赵珩是不是舍不得何谨,皇帝不答,落入姬循雅眼中,便是不舍之态。
早知道他就该命人直接将何谨杀了,免得日后还因为此人牵动赵珩心绪。
殿外,将欲靠近窗户的何谨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倏然回头,背后却空无一物。
是错觉?
何谨摸了摸脖子,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而后咬咬牙,再向前两步。
殿内。
赵珩见他恼了,气得眼尾艳色更浓,忍不住与姬循雅贴得再近些,虚虚地停在姬循雅耳畔,轻笑道:“舍不得他的是卿不是朕,姬卿,”他深知姬循雅癖性,绝口不提自己不愿何谨死,反而倒打一耙,“唯谨,你留下他,不正是为了令他传递你我的消息,让他身后之人看看皇帝与姬将军多么亲近。”
声音含笑,明明是极一本正经的话,从赵珩口中吐出,却仿佛别有深意一般,“君臣鱼水,胶漆相投。”
姬循雅没有分毫算计被揭穿的尴尬愧怍,反而道:“若何谨的主人对陛下还有丁点期望,看见陛下与叛臣纠缠,会不会觉得您,”尖齿松力,在手腕内侧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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