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濡湿指尖,然而他们两个此刻无论是谁,都无暇注意这点小事了。
“朕是在厚颜无耻地趁机占将军便宜。”赵珩用力,他俯身,几欲吻上姬循雅的唇,“景宣啊,朕的心思,你不明白吗?”
第六十二章
姬循雅走了。
或者说, 跑了更恰当点。
在赵珩含笑反问完:“景宣当真不明白朕的心意”后,姬循雅第一反应是霍然垂首。
长睫竭力下压,可赵珩看得清后者剧震的眸光。
如临不测之渊。
赵珩却在这深不见底, 又该平静无波的深渊中, 顷刻间, 得见万丈波涛。
姬循雅的脸色极白,连半点血色都无。
赵珩轻轻伸手,想要试试他皮肤的温度,姬循雅仿佛刚从恍如隔世的幻境中清醒,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上了皇帝的眼睛。
万顷巨浪, 足以湮灭一切。
他定定地看着赵珩。
赵珩确定, 他在姬循雅眼中看见了恨意。
远比姬循雅与赵珩斩断盟誓时,更怒,更恨。
当日众目睽睽之下,姬景宣从腰间拔出佩剑,“唰”地一声响,寒光凛冽, 照亮了赵珩的脸。
“君……”
赵珩抬手,打断了随行臣子惊怒的呼喊。
随姬景宣动作而拔出的剑却没有收回。
两国随行军士皆出剑,杀气腾腾。
曲池延药台下, 万千朵碧蓝莲花轻曳, 幽淡的香气随凤送来,轻拂人面,降噪雪烦。
延药台上, 刀刃寒光熠熠,照得人面如凝霜雪。
锋刃近在咫尺, 只要姬景宣愿意,须臾之间就能将刀捅进赵珩的喉咙。
纵然北澄的大巫有生白骨医死人的诡术,也难救一具连头颅都被砍落的尸体。
遭剑指着,赵珩的神情微微有点凝重。
执剑之人的面色比赵珩更惨白。
这个样貌秀雅,几若好女,又性情难测的国君移刀,将利刃停在自己眼前,他仿佛才注意到身旁诸人的警惕,有点疑惑地看向赵珩。
毫无血色的唇瓣轻启,他说:“珩公子,何至于此?”
赵珩此时已做了五年国君,姬景宣唤他珩公子,实在是件很没道理的事情。
赵珩张了张嘴,诸国皆道,齐君巧舌如簧,生着条能与世间任何一人都交好的舌,然而此刻,他难得知道了何为无言以对。
他张口欲言,却在接触到姬景宣的脸时什么都说不出了。
姬景宣却将剑移得离自己更近了些,他望着刀,刃身清亮得可照人面,却因在剑内以特殊手法嵌入了的金丝而被割断,切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柔声说:“珩公子昔年赠我截云,意此剑锋利,齐燕联合,定势如破竹,横扫天下。”
金丝相连,在正中央组成了一只精美璀然,振翅欲飞的凤凰。
赵珩若是想讨好谁,当真会让此人觉得,他已倾尽心力,自己在赵珩眼中,是最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皆不过是痴心妄想。
手腕一转,剑铭在赵珩面前一闪而过,凤凰灼灼生辉,照得赵珩眼睛都发疼。
“珩公子看看,是这把剑吗?”
赵珩顿了顿,难得顺从地回答道:“是。”
四指压上剑身,姬景宣声音愈发温柔:“珩公子告诉我,截云用的是齐国最好的百炼钢,锐利异常,削铁如泥。”
赵珩心中蓦地涌起了种不祥的预感。
对上后者漆黑的眼眸,赵珩忽地意识到,从开始他答应姬景宣来曲池一叙就是错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姬景宣欲行何事,完全不可预测。
倘他真动了杀心,为表诚意手无寸铁的赵珩未必是对手,不,不,是一定不是对手。
齐国宗室内已无可以继承皇位的近支宗亲,若自己身死,齐国必将大乱!
国君被杀,齐国上下岂能甘受此奇耻大辱,定然与燕国不死不休。
两强国相争,非是此消彼长,而是一同衰落,到那时,再任由他国坐收渔利。
赵珩想到自己死后会出现的种种可能,呼吸微乱。
下一刻,姬景宣动了。
赵珩身后的刀刃顷刻间挥向姬景宣。
赵珩瞳孔猛缩,“住手!”
皮肉裹住刀刃,姬景宣却如感受不到疼一般,利刃顷刻间割破手掌,血液汹涌而出。
五指紧拢刀刃,手背上骨节暴凸,顶得皮肤白中泛青。
“咔!”
剑断!
姬景宣松手,“咣当”一声,剑锋落地,这把以百炼钢锻为原料,请顶级铸剑师锻造而成,嵌以金丝凤凰的稀世名剑,竟在人手中被生生折断。
赵珩面色骤变。
截云几乎割断姬景宣的手掌,利刃斩开人骨,姬景宣整个右手鲜血淋漓,已看不出皮肤本色,此刻不过仅存皮肉相连。
连随行的两国臣下与侍从见状都头皮发麻,倒吸了口冷气。
齐国臣属们惊骇地心道:这个人,这个人当真是疯的!
诸国于姬氏,尤其是这位姬氏新主早有些流言——兄妹乱-伦的孽种,连生父是谁都未可知,又因某些不足为人所道的缘故,姬景宣自出生后被他名义上的父亲,不闻人声不见生人地养了数年。
血亲□□产下的不洁之物,却未能如他所有亲人的期望那般,被养成一个痴呆的傻子。
倒养出了个癫狂的疯子!
赵珩猛地上步,却被断剑抵住了心口。
断处狰狞的半截剑轻易刺破衣料。
掌中血液疯狂涌出,姬景宣含笑望向赵珩,他说:“珩公子这把剑,锋利太过,反而易折。”
一双浓黑的眼眸中猩红翻涌,“齐国的宝剑,也不过如此。”
姬循雅双目此刻比先前更红,几欲渗血。
可他远没有上一世那般镇定自若,他盯着赵珩的眼睛,“你说什么?”
赵珩张口,润泽的唇瓣开阖,在姬循雅眼中,似要将方才所言如数再说一遍。
他却如遭刃刺,猛地起身。
将军百战,亲临最凶险的战场时亦不曾退却,然而在此刻,本该最含情脉脉时,却转身快走,有如落荒而逃。
赵珩以肘撑起身体,半侧躺着看向姬循雅离开的反向。
他大抵能猜到姬循雅心中所想,无非是:他对我施以温情是为了利用我,待我毫无用处,就一脚踢开。
赵珩,这不是你最会做的吗?
赵珩面无表情。
这种神情若叫任何一个人与赵珩相熟之人看了,大约都会觉得悚然。
生逢乱世,天下汹汹,列国强存弱亡,彼此征伐不休,今日订立盟约,又遣王族贵胄嫁娶,欲近上加亲,或明日盟约便毁,战端再起。
无论是一把剑、一份国书,还是歃血为誓,结秦晋之好,都不会让盟约更稳固。
无非在定盟时让彼此看起来情真意切,毫无隔阂。
这个道理,赵珩很清楚。
当年诸国中任何一位国君、公子,也都该明白!
帝王爱笑,连怒极都笑得出,唯有此刻,面上丁点情绪都不曾流露,唯见彻骨寒意。
雨声打窗,哗啦作响。
目光游移,落在方才姬循雅来时跪坐的地方。
姬循雅衣服湿了不少,在那处留下了几道水痕。
赵珩眨了眨眼。
他听说厉鬼降世,因周身阴寒无比,冷气凝成霜,又化作水,所到之处,便会留下道道湿痕。
许久之后,韩霄源的声音从正殿与后殿相通的甬道处传来。
他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过去,“陛下。”
赵珩这才回神,“过来。”
韩霄源大步上前,将手中的东西高高奉上。
赵珩瞥了眼,仿佛是一封文书,纸张被雨水微微打湿,从背面隐隐可见一列列笔锋锐利的墨字。
赵珩语调一如既往地懒洋洋,漫不经心地问:“是什么?”
韩霄源道:“回陛下,是姬将军要奴婢转交给陛下的,奴婢不敢拆开。”
赵珩定定看了他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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