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去的官员冠钦差之衔,待公务结束,立刻便要收回,他们中多无实职,臣以为,能否……”
赵珩道:“能否在事成之后,予他们官职?”
冯延年半天无声。
他亦知道此言放肆,简直是在赤裸裸地与皇帝谈条件。
赵珩转身,一片阴影正好遮住了他垂着的头。
砰砰砰。
心跳愈急。
下一刻,冷冰冰的东西被掷入怀中,冯延年手忙脚乱地接了,才看见是那三只鱼符。
皇帝平淡无波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不必待之后,若发现有地方豪族与官员勾结者,皆换为过去的刺史。”
冯延年一愣。
陛下说什么?
“一年教考一次,若为上上,则留在明远,赋予实职,若为次之,则调回京中,另择好的过去。”赵珩看着冯延年呆滞的表情,“朕说明白了吗?”
冯延年呆了几息,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明白了,臣听明白了。”
如此,派去的刺史定不遗余力!
赵珩落座,顺手给自己倒杯茶,“还有,”他看了眼紧紧攥着鱼符的冯延年,“坐。”
冯延年如初梦醒,小心翼翼地跪坐到皇帝面前。
“还有,朕会抽调两千军士随行。”
话音很轻,落入冯延年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知道此行凶险,才会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与圣上谈条件,不料,赵珩说居然派军士随行?
赵珩喝了口茶。
他知道自己派去刺史,明远各家定然不甘心,阻挠乃是其中最轻的抗拒,说不定,就有人敢买凶杀人,而后向朝廷报个被山匪杀了,或者什么意外,既让朝廷无法,又让后来的刺史生畏。
但军队不同,一则地方豪族再强横,甚少有人家会甲胄——那是谋反,杀刺史可以是意外,若侵扰军队,则必不可能以意外为由。
依旧是谋反。
皇帝清查田税或会令他们伤筋动骨,但谋反,则必被株连九族。
冯延年愣愣地看着赵珩,蓦地想到,面前人真是皇帝吗?
“咔。”
茶杯被轻轻放到桌上。
冯延年猛地回神,“陛下思虑齐全,臣所不能及,”犹豫几息,“陛下,臣有疑虑,想请陛下屈尊,为臣解惑。”
“你说。”
冯延年张了张嘴,许久后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陛下,臣想问,为何是臣?”
他人望不佳,先前又将皇帝得罪透了,皇帝不把他处之后快都算大度,但,为何,要选他做此事?
且还筹划好了如何保护派去官员的安危,不是一时兴起,更非让他派自己的门生故吏去送死泄愤。
赵珩道:“卿能力卓然,为百官所不及,事情交给你,朕可以放心。”
这倒是实话,不及而立之年的户部尚书,又非高门大族出身,冯延年能力之强可以想见。
但也正因为出身卑下,冯延年几次改换门庭,谁得势就是谁的人,赵珩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冯延年的忠诚,他究竟有没有这玩意都未可知,皇帝更不需要冯延年的忠诚。
赵珩只要冯延年好用。
至于先前冯延年率百官去迎姬循雅,此事无伤大雅。
毕竟,比起群臣,最根本的问题恰恰出在皇帝自己身上。
倘皇帝为明主,就不会重用轻信一群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辈,更不会,弃毓京而逃。
更何况,冯延年此人实在很难用忠奸来评判,他行事如何,只看帝王,或者其他得势者,需要他如何行事。
帝王要一个忠贞可用的人臣,他便是赤胆忠心、才德兼备的臣下。
冯延年愕然地睁大眼睛。
“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同谁说话,蓦然收声。
赵珩却听见了,疑惑地看了眼冯延年,“还应有什么?”
是啊,还应有什么?
隐隐有脚步声靠近,赵珩耳朵尖,往连同正殿与后殿的拐角看了眼,只有黑乎乎的一片,不见人影。
赵珩轻轻晃了晃脑袋。
冯延年暗笑自己多想,皇帝喜欢男子与否不提,以皇帝的身份与……与样貌,尽得世间绝色,岂会看上他?
遂笑道:“并无,臣欣悦太过,以失言,请陛下降罪。”
赵珩笑,“战前无鞭笞将帅之礼。”
冯延年也笑,须臾之后,笑容猛地收敛。
脚步声传来。
一下,一下。
由远及近。
军靴踩地的声响。
这双军靴前后都嵌有玄铁为护,声音比一般的皮靴清晰得多。
也重得多。
嗒。
嗒。
嗒。
玄铁与乌金石般相撞,莫名地震得人耳廓发颤。
赵珩抬头望去。
正好与来人对视。
皇帝今日心情绝对算不上好,乍见一位满身血煞气重得像个修罗似的将军,非但不惧,反而弯了弯唇。
冷冰冰的水汽混杂着新鲜的血腥气凶狠地扑面而来,姬循雅至赵珩面前方停下,温柔地询问:“臣可扰了陛下的雅兴吗?”
血腥气浓郁的令人窒息。
赵珩心道,他这是去哪里杀人了吗?
就算杀人也没那么重的血腥味,被血溅了满身倒有可能,莫非,赵珩为自己这个想法一哂,姬将军真是什么怨魂凝在武器上修成了人形不成?
冯延年被这股腥甜冰冷杂糅的味道呛得面色微变,立时起身,“姬将军。”
赵珩看了眼冯延年,又看了眼冷白得幽魂一般的姬循雅,半开玩笑道:“现在扰了。”他摆摆手,对冯延年温和地说:“冯卿,下去罢。”
冯延年也的确不欲再多留。
讨好掌握自己命运之人这件事冯延年虽不愿意做,但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顶着着这么重的血腥气在皇帝面前谈笑自若。
遂见礼,乖顺道:“臣告退。”
他垂首退下。
陛下对姬将军的态度出乎他意料地平静,冯延年退下时无声地抬头,见姬循雅信手将他方才坐的竹席踢到一旁,仿佛那是一件极脏污之物似的,而后,略偏了下头。
正好是对着冯延年方向。
冯延年瞳孔猛缩,杀意不加掩饰地涌来,他只觉得额上立时笼了层冷汗,似被人以刀抵颈,骤然低头,快步离开偏殿。
姬循雅若无其事地低头,将自己湿漉漉的脸贴近赵珩。
他态度如此温存,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冯延年的错觉。
殿外,风雨大作。
赵珩抽了条手帕,刚要往姬循雅身上一扔,不知想到什么,手一停,朝姬循雅勾了勾手指。
姬循雅冷着脸俯身。
赵珩擦净他脸上的水,“你没用伞?”
相较于他,赵珩的体温显得太高了,姬循雅被炙得不舒服,皱了皱眉,“用了。”见皇帝不信地看自己,屈尊降贵地解释道:“快到殿前时,伞被掀翻了。”
赵珩觉得自己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姬循雅看他笑,眸光稍霁。
赵珩拿开帕子,以手撑颌,“将军,不知调令何时可以给朕?”
姬循雅看了眼赵珩手中被雨水弄湿,变得皱巴巴的手帕,目光上移,凝在帝王含笑的脸上。
于是他半跪下,冰凉的手指暗示般地划过赵珩的嘴。
指下柔软,令姬循雅眸光愈暗。
他难得主动,赵珩喉结滚了滚,觉得在此地不好,前面是议政所在,未免亵渎,白日宣淫更不好。
不过,赵珩心说,朕是皇帝。
只要朕想,在哪里都好。
遂仰面。
这个吻温柔缱绻,放开时赵珩还有些恋恋不舍。
他想说事务繁忙,你我晚上再聚,正要坐直,偏被姬循雅捏住了下颌,不让他离开。
“怎么了?”赵珩便低头,想起先前姬循雅与他亲近时宛如上刑的模样,戏谑道:“将军。”
姬循雅低头,揽住了赵珩的腰。
他看着赵珩的眼睛,柔声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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