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已过,赵珩见诸臣再无上前禀奏者,便道:“诸卿可知道,那两个箱子里装的是何物?”
众人皆仿佛才注意到那两个箱子一般,随着赵珩的话音正大光明地看过去,皆有些疑惑不解。
若论大小, 里面装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有人心道, 旋即又为这个想法感到阵阵恶寒。
崔抚仙上前两步,躬身道:“陛下,臣等愚钝,不知里面装了什么,还请陛下不吝见教。”
有崔相在前,立时群臣附和, “请陛下见教——”
皇帝倾身向前,他望着底下诸臣,语气非常平静, 无丁点怒意地说:“这里面装的是, 在京一众高官显贵,与诸王私相往来,递送消息, 乃至,欲意合谋的文书。”
此言既出, 在场官员面色无不惊变!
一心侍上者自然是惊于竟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而有些人则面容灰败,仿佛已看见自己死期将至,祸延妻子。
连崔抚仙都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亦怔然半晌,无言以对。
赵珩笑眯眯道:“现下正值多事之秋,朝廷动荡不安,诸卿自觉前途渺茫,想改换门闾,另寻出路,亦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不轻不重,却如同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了人脸上。
有朝臣只觉身上冰凉,如坠冰窟,面颊上却火辣辣地疼。
这哪里是人之常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岂有享受着帝王予的高官厚禄,一面在旧主面前应付了事,一面又暗地里投靠新主,邀宠献媚的道理?
赵珩起身,冠冕上玉珠轻撞。
哒、哒、哒。
就如他们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赵珩缓步走下玉阶,“卿等如此急切,”他原本含笑的语调骤然转厉,“莫非是看出朕命在旦夕,唯恐慢于旁人,挣不得一个从龙之功吗?!”
威势骇人,凛凛若龙啸。
群臣一震,刹那间朱姿官服黑压压地跪了满地。
竟连请陛下息怒都不敢说出口。
崔抚仙悄然抬首,见帝王双眸亮得仿佛燃起了两蓬烈焰,他心绪复杂难宁,既担忧赵珩发怒太过反而损伤自身,又暗道自己无能,竟未能提早觉察,为帝王分忧。
赵珩慢悠悠地走到两只木箱前,冷冷道:“朕得知内情,痛心疾首,这些悖逆之言尚未来得及看。”
有人闻言眼前微亮,仿佛看见了救命的曙光。
陛下的意思是,他还没看这些书信?
至少,他愿意表达出的意思是,自己还没看——既然没看,就不知道谁秘密与诸王联络。
他冷冷地扫过群臣,目光却与崔抚仙对视半秒,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旁人虽未注意,但身为当事人的崔抚仙怎么会看不出皇帝的异样。
陛下是在……暗示什么。
赵珩伸手,刚要搭上封条,却听身后响起道声音,“陛下。”
是崔抚仙。
赵珩动作一顿。
他看向崔抚仙,眸中有笑意转瞬即逝。
“崔卿,”赵珩极不客气,“你不想朕打开这两只箱子吗?”他面上笑容全无,只余一派令人心惊胆战的寒意,“你在害怕?”
崔抚仙对道道求救般看向他的目光满心厌恶,可赵珩有意放过,他自然要配合,“回陛下,臣的确在怕。”
赵珩含怒的目光刮过崔抚仙的脸,“怕什么?”
崔抚仙下拜,毕恭毕敬地叩首,“陛下龙体痊愈不久,依旧清弱,臣恐怕陛下怒火攻心,伤及玉体。”
君臣二人间相距不过十步。
从赵珩的角度看,文官满身绯红,愈发显得面容俊秀细白,虽是跪拜,姿态却依旧端雅守礼,若琪树瑶花,风姿卓然。
赵珩微不可查地、满意地点点头。
只不过他面上不显,抬手一拍木箱。
殿内寂静,这力道不重地一拍,响声如惊雷在众臣耳边炸开,有臣子双肩巨颤,险些跪不住。
“来人。”皇帝寒声道。
韩霄源忙着人上前。
皇帝落在木箱上的视线转移,毫不掩饰地扫过众人。
众臣皆屏息凝神,诚惶诚恐地等待着帝王的裁决。
他面无表情地说:“抬下去烧了。”
这里面东西不少,若细究起来的确可以治一个私下结交在外藩王居心叵测的罪名,但还没严重到如英王那般私通敌国倒卖军资,且未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就如赵珩所言,此乃多事之秋,越是巨变时,越是人心浮动。
木箱内的文书牵涉到其余未露反相的王侯,并许多在臣子,赵珩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赶尽杀绝,使京中动乱。
一众人等听闻此言,大惊与大喜交错而来,险些受不住,身上发软,差点跪倒在地。
内侍忙抬了木箱。
赵珩又寒声补了句,“就在殿外烧。”
几人道:“是。”
手脚麻利地抬着箱子出去。
有朝臣想看,目光眼巴巴地随之而去,又恐自己太关切露了行迹,忍得十分难受。
崔抚仙觉察到不少目光可谓感激涕零地看着自己,安觉厌烦,叩首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愧非常。”
算是将皇帝令他做的人情又送回皇帝。
赵珩本折身上阶,闻言差点扬起唇,他失笑,心道崔卿啊崔卿,累世公卿家的子弟,自小耳濡目染,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好性子。
他脚步顿住,微微偏头看过去。
众臣心随之一提。
赵珩道:“昨夜神卫司的逆臣带兵入宫,意图对朕不轨之事,卿等或知晓,或全然不知,”他语气淡淡,仿佛不是在说谋反这样天大的事,而是在与人闲谈,“但无论知与不知,贼臣业已伏诛。”
言讫,众臣皆神色大变,这次是真真正正被惊到了。
带兵入宫?
即便方才受了刺激,已经有些麻痹的诸人此刻俱惊得魂飞魄散,更有甚者下意识惊慌地看向皇帝。
依旧是个,好端端的、气定神闲的活人。
皇帝是怎么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逆臣贼子带兵谋反的!
寻常人不说是惊怒交加大病一场,也得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吧,偏偏赵珩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逆臣倒行逆施,罪无可赦,主犯着今日午时一刻压赴法场,明正典刑,诸卿,可自行去观斩。”
话音未落,殿外火光已起。
映得站在最外侧的官员脸色红红白白,摇曳跳动。
得赵珩示意,内侍高声道:“散朝——”
声音尖细,回荡殿宇。
……
半月后。
大军无任何消息传来,莫说战况,连一封禀报现状的文书也无。
姬循雅此举不能说是嚣张跋扈,只能说:“形同谋逆。”兵部尚书将话原原本本地回给赵珩,见帝王毫无反应,又补充道:“自然,这是外间的流言,臣与陛下一心,既然陛下信任姬将军,臣等自然绝无怀疑。”
赵珩弯了弯唇。
他正在持朱笔批阅奏疏,笔锋持重沉稳,却在落下最后一笔时,难掩飞扬的锋芒。
“甚好,卢卿能与朕同心,朕甚感欣慰。”
卢不闻垂首一笑,斟酌着用词道:“不过,将军在外,不回奏不上书,未免……有些令人担忧,先帝时凡武将带兵,皆要有监军随行,陛下不派监军,乃是至信姬将军,将军也该,体恤上意才是。”
“监军?”赵珩道。
卢不闻道:“是。”见皇帝似有不解,只以为这位陛下向来不学无术,不懂成例,又补说充:“先帝都是派内侍前往,既传达了陛下的关怀,又,时时刻刻都能让陛下了解军中动向。”
说是了解,实际上就是监视,有时还要传达皇帝对行军打仗的要求,更有甚者,自己依仗天子之威,竟敢干涉军中事务。
战场瞬息万变,皇帝远在万里之外不了解战况却要指挥已是可笑,令不知兵不识文断字的内侍对军队事务指手画脚更是荒谬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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