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赵珩慢悠悠道:“好一个司空见惯,好一个善心为之,”帝王双眸微微眯起,烛火映入其中,若有熔金流动,看上去,竟像极了壁画上绘彩描金,鳞片怒张的苍龙,他声音陡然转冷,“却不知,这样的司空见惯,普天之下还有多少!”
话音未落,窗外雷声轰然作响,氤氲了一整日的压城黑云之中,刹那间紫光大作,照得殿中人面雪白!
帝王的声音与雷声一起在耳边炸开,惊惧交织,群臣立时下拜。
“陛下息怒。”
崔抚仙悄无声息地抬眼,望着上首面无表情地睥睨着朝臣的帝王,心口不可抑制地狂跳。
雷光之中,张修敬的脸白得几乎透明。
从一开始,皇帝就是为了处置张家,这个想法猛地窜入脑海,张家最近,最近并未做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这件事,便惹得帝王雷霆震怒吗?
余光怨毒地瞥向跪在自己身边的冯延年,若非冯延年多事,也不会引来今朝之祸。
若目光能化成实质,冯延年觉得这位小张大人的目光已经足够将自己活刮了,右手悄然向边上挪动了下,慢悠悠地抻平了自己的袖口,蠢货,蠢货,到现在还不明白,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蠢货,这群蠢货,冯延年想,居然忝居庙堂如此多年。
他未抬头,所见的唯有玉阶之上,帝王漆黑的袍角,铺天盖地的浓黑中,暗金龙纹熠熠生辉,映得冯延年沉静温和的眸子都亮了亮。
“冯卿。”赵珩道。
冯延年起身,垂首而立,恰好保持了一个不与皇帝对视的高度,“陛下。”
帝王道:“既然有朝臣对违背国法都习以为常,细情如何,恐怕已不堪设想。”他语气稍缓,“朕便命你彻查明远‘诡寄’之事,凡人员调度、公物支取与此案相关诸事,全权交由你处置。”
赵珩语气不容置喙,冯延年更没想拒绝。
“陛下,臣定不辱命。”冯延年道,一字一句,郑重至极。
他声音平稳,细听指下,却带着轻颤。
赵珩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冯延年依旧垂首站着,悸动与惶然混在在一处席卷而来,又带了点说不出所以然的莫名心绪。
赵珩道:“裴尚书。”
裴弘道一颤,“陛,陛下。”
老臣惊惧至极,甚至觉得自己人老,以至于脑子出了问题,不然为何在他记忆中,皇帝从未有过这般威压惊人的时候?
下颌微抬,赵珩漫不经心地问:“裴尚书以为,张侍郎,还有这几位大人,应该怎么处置?”
一时间,视线齐聚在裴弘道身上。
有好奇,有鄙夷,有事不关己地看戏,还有……无法忽视的哀求。
最近的那道,就来在他不远处跪得瑟瑟发颤的张修敬。
裴弘道恨不得现在就去踹自己这个学生两脚,倘不是他,自己何以沦落到这般狼狈的地步,亏自己还以他先前在皇帝面前作保,是真担忧自己这个老师!
裴弘道咬咬牙,“臣,臣以为,张修敬殿上失仪,向岫、卫嘉瑜二人君前失言,应,应官降一级,罚俸半年,以观后效。”
几人面色惨白,却也清楚,裴弘道这是有意保护,罚俸半年对于他们这些不靠俸禄的官员而言,可谓不痛不痒。
赵珩笑道:“老大人大义灭亲。”
他长得好看,笑起来更赏心悦目,但今日上朝,凡赵珩笑起来丁点好事都无,朝臣们都被自家陛下笑得悚然,再漂亮也一眼都不敢多看了,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不过是说错了两句话,降职罚俸,太重了,”赵珩笑眯眯地说:“且回家读一读圣贤书,静静心。来人,将几位大人的鱼符解下来。”
话一出口,几人脸上已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立时有护卫上前,动作恭敬又不失利落地去解鱼符,倘这官员愿意自己解,画面倒还好看些,有一个不愿意交出鱼符,被生生扯下。
三条由锦袋装着的鱼符俱被奉上。
群臣见状,心里皆咯噔一下。
鱼符是朝臣入宫的凭证,身为京官却再不能入宫,皇帝说得再温和,其实与免职已无区别。
几句话而已,竟就罢免了一个侍郎,两位郎官!
赵珩信手拿起一只,“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殿中寂静无声。
赵珩点点头,笑道:“好,那诸卿且去吧。”说着起身,慢悠悠地走下玉阶。
群臣齐曰:“恭送陛下——”
眼见帝王身影消失,不少人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裴弘道从地上爬起,狠狠踹了脚神色呆滞的张修敬,“走!”
冯延年平静地收回目光,先前几步,想离开正殿,看着眼前的雨幕,又犹豫了下。
“冯大人。”韩霄源捧了把伞过来。
冯延年道:“多……”还未接过,韩霄源的手一错,正好让他扑空。
韩霄源面露歉然,将伞送给冯延年身后的崔抚仙,“崔相,这是陛下要奴婢给您的。”
冯延年:“……”
那你叫我作甚!
陛下要你送伞是还特意嘱咐了一番得让冯延年在旁边看着吗?
崔抚仙愣了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接过伞,崔相到底是个厚道人,“请问韩大人,是我等皆有吗?”
韩霄源忙低头,“不敢。自然是诸位大人都有,伞已派人去取,还未送来。这把是陛下早上用的,陛下见了,让奴婢给您拿过来。”
冯延年无言地瞅着俩人。
韩霄源莫名地觉得他的目光有点哀怨,很像,不得宠的宫妃看见旁人受赏一般。
韩霄源咳了声,“冯大人,陛下让您去后殿。”要不是冯延年非要接这把伞,场面也不会那般尴尬。
崔抚仙握伞的手紧了下。
一线光划过冯大人的眼睛,这才点头,“多谢韩大人告知,”又对崔抚仙道:“崔相,我先过去了。”
崔抚仙颔首,“冯尚书慢走。”
冯延年点了下头,快步而去。
越走,心跳得越快。
后殿不似正殿那般明亮,外面阴云密布,殿内便显得有些昏暗。
窗只开了一掌宽,时有混杂着冰凉水汽的风涌入其中。
不远处,帝王坐在案前,暗昧的烛火照得他面容也影影绰绰,看上去却没方才那般高不可攀了。
冯延年走到赵珩五步之外,跪下道:“陛下,臣来了。”
赵珩放下那铸造精致的鱼符,“坐。”
“臣不敢。”冯延年重重叩首,“臣更不配。”
赵珩想到他为何如此说,眉宇微扬,“哦?”
冯延年实话实说,“如张侍……修敬所言,臣先前见风使舵,有辱陛下,罪该万死。”
帝王似乎起身。
他听见了,龙袍擦磨的簌簌声响。
冯延年的心也跟着提起。
“见风使舵。”帝王慢慢走到他面前,曳地的袍角擦过冯延年的手背,衣料光滑冰冷,刺得他小指蜷了下,“这样说来,冯大人现在觉得,占上风的是朕?”
冯延年顿了顿,虽然很想睁着眼睛说瞎话,但他知道眼前的皇帝不好糊弄,苦笑了下,“臣不敢说。”
“既然知道不是,”赵珩道:“起来罢。”
冯延年起来,跟在赵珩身后。
他道:“陛下,臣打算将派去的官员分为两支,一直在明,走官道,一路大张旗鼓到明远,另一支走水路,比陆路快上十日,只对外说是琬州的豪商。”
赵珩颔首,示意他继续说,心中感叹道,不足片刻,便已有谋算,这冯延年的确能力卓然。
冯延年亦步亦趋地跟着赵珩。
偏殿很暗,帝王又着黑,阴沉、压迫感极重的龙袍下,隐隐可见一截颈骨,净白得若有流辉。
冯延年垂得更低,“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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