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仿佛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废,悚然一惊,霍然看向李元贞。
李元贞神色沉重地颔首。
赵珩声音微哑,似在强压颤抖,“朕无错,姬循雅岂敢废朕?”
“陛下,姬循雅都敢带兵入京,世间还有他不敢干的事情吗?!”李元贞语调骤厉,说到最后,却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声。
语毕,悄然看了眼皇帝,见青年人转过脸去,单薄的肩膀在轻轻发颤。
多可怜的模样。李元贞想。
这样的人,称孤道寡,权掌天下呢?
赵珩差一点就真笑出声了。
“朕,朕……”
“陛下,”李元贞语气愈发沉重,“昔日在毓京,尚有禁军三万,仍无一战之力,不得已弃城而去,现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若与姬循雅同归,保全自身谈何容易。”
禁军三万?!
赵珩拍——生生忍住了拍案而起的欲望。
三万人啊,还是拱卫王城武器最为精良的禁军,姬循雅并未攻下整个昭朝,所据之地多在南方,毓京处北,大军奔袭作战,所耗粮草辎重不知几何,上上之策便是速战速决,若能以战将死守城池,上下同心,以待诸王来援,何以沦落到这般境地!
赵珩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隐隐泛青。
李元贞以为把皇帝吓狠了,忙趁热打铁,“臣说句最大逆不道的话,国舅凭陛下而得权势,若陛下不在,国舅还能仰赖谁?您与国舅才是骨肉一体,休戚与共啊。”
赵珩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是。”
皇帝看向李元贞,神色平和。
他威胁朕。赵珩想。
身为太医,却与朝臣牵连不清,谋逆犯上。
其实赵珩有点疑惑,即便国舅等人命人弑君时,不曾出现在皇帝面前,他们怎么就敢笃定皇帝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赵启到死也不知,是自己亲舅舅要杀他。
可他们怎么敢,敢再度出现在看似侥幸未死的皇帝面前,威逼诓骗?
明明眸光静若秋水,殊无压迫之感,却莫名其妙地令李元贞感到阵阵发寒。
李元贞轻轻摇了下头,觉得是自己多想。
“朕明白。”赵珩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梦呓般。
既有利刃在侧,他不用,未免可惜。
眼下姬循雅与叶氏尚无冲突,但皇帝未死,皇帝的母族叶氏,还有与叶氏同气连枝的大族,不会甘心大权旁落,他们回京时,便是争端开始之日。
既然如此,赵珩不介意让这把火,先烧起来。
李元贞听不清,只得再靠近些。
他长发垂落余地,赵珩顺手撩起一缕,放在掌中把玩。
李元贞一惊,目光愕然地看向赵珩。
然而皇帝却垂着眼,长睫下压,李元贞看不清内里神采。
男子的长发光滑冰冷,却无甚可取之处。
倒赵珩有些不解,姬循雅为何喜欢玩别人的头发。
二指一捻,他微微皱眉,也没什么好玩的。
“陛,”
“事情重大,朕百般考量,朕以为,倘当真要离开,”赵珩抬手,朝长发轻轻一吹,将掌中发丝垂落于地,笑道:“还需忠臣良将相陪。”
李元贞面色陡变。
不仅因为赵珩的话,更因为,不知何时,站在窗边的人。
来人身量修长,静默无声地立着。
浓黑暗影投下。
其逆光而立,烛火洒落其中,却晦暗难明。
“陛下,”姬将军目光在赵珩的掌心上一掠即逝,他温和地,疑惑地柔声询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赵珩偏身看去。
姬将军清辉满身,愈显身长玉立,轩然霞举,不似此世间人。
赵珩弯了弯眼,哪怕此刻姬循雅已把想杀人写在了脸上,也不影响赵珩欣赏他脸的心情,意有所指地反问:“你猜?”
姬循雅什么时候站在那的?!他听见了多少?若是被他全听见了,今日自己哪里还能有命在?!
李元贞已是面无人色,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了半丈,立时拉开了与皇帝的距离,惶然叩拜道:“臣失仪,请将军,陛下降罪!”
豆大的汗珠倏然落下,将衣领洇出了圈圈深色。
姬循雅微微笑,心平气和地说:“李太医侍奉陛下多年,乃陛下宠臣,”宠字咬得略重,面上却毫无波澜,“此事臣不便处置,请陛下自行决断。”
说着请陛下决断,然姬循雅漆黑如墨的眼中无丁点笑意,阴鸷沉郁,鬼气森森,好像若赵珩不处置李元贞,他便要即刻代为料理了。
赵珩摆摆手,朝姬循雅笑道:“将军误会了,非是李卿失仪,而是朕见李卿乌发如云,比寻常人厚实好些,觉得新奇,就摸摸罢了。”
姬循雅看赵珩。
皇帝微微仰面,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殷红的唇瓣上扬,笑容狡黠漂亮得让姬循雅几乎生恨。
“如此说来,”姬循雅笑道:“倒是臣搅扰了陛下与李太医的胶漆相投,耳鬓厮磨了。”
李元贞闻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听姬循雅的语气,想必没有听见他与赵珩说的话,只看见赵珩把玩他的头发,李元贞心落回了大半,但——姬循雅这话怎么品都透着股微妙的古怪。
不似窥伺神器的权臣威胁帝王莫要妄图传递消息,倒像是,像是宫妃姬妾在争风吃醋似的!
赵珩起身,临窗而立。
他笑看姬循雅,道:“将军此言失当。”
姬循雅较之皇帝要高些,若想与赵珩对视,便要微微低头。
姬循雅垂首,极驯顺谦恭的模样,“陛下身份尊崇,若对臣子过分亲近,容易使人恃宠生骄,慢待君上,”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极自然地握住了赵珩的手,“陛下的私事,臣的确不该置喙。”
正是方才赵珩玩李元贞头发的手。
丝帕仔细而轻柔地擦过这只手的每一处,连指缝都不曾掠过,“但,”
赵珩低头,惊讶地发现这条帕子居然很素净,只在边角绣了个小小的字。
姬循雅手腕一偏,缎面也跟着转了过去,赵珩没看清绣得是哪个字。
话音未落,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军士破门而入,不过瞬息便冲到李元贞面前。
李元贞面色惊变,手刚伸入袖中,却来不及动作,被按住脖颈,咣地一下,死死压在地上。
“但居心叵测之人教唆君上离宫,臣却不得不在意。”姬循雅一面给赵珩擦手,一面继续道。
“陛下!陛下!”右颊与石板紧密贴合,李元贞被撞得剧痛不止,眼前黑金闪烁,吃力惊声唤道:“陛下救臣!”
“将军,臣冤……唔!”
口唇被塞得死紧,李元贞目光哀求地看向赵珩。
赵珩转头,朝李元贞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
李元贞浑身巨颤,死死地盯着赵珩,目眦欲裂。
皇帝是,是故意的!
李元贞如遭雷击。
他双手被束,遭两个靖平军军士架起,拖拽出去。
姬循雅看了一眼,正看到赵珩口中如云的发丝也和头发的主人一般拖在地上,沾了点点尘埃,不复先前那般齐整光洁。
他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
“陛下,”帕子在姬循雅手里被叠得四四方方,重新放回袖中,“不问臣缘故?”
赵珩正要抽回被擦得有些泛红的手,不料姬将军却紧紧握住了那截嶙峋的腕骨,不让他离开。
赵珩笑道:“将军方才不是说,李卿蛊惑圣上吗?”
姬循雅又单手从袖中摸出个圆圆的小玉盒来,递到赵珩手中。
玉盒长一寸宽一寸,四四方方,玉质极温润,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盒盖上倒无密密匝匝的凤凰羽,而是……一截树枝?
赵珩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住了。
姬循雅看他。
赵珩疑惑地与他对望,片刻后,莫名地理解了姬将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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