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循雅面色不改, 却听他手中的竹节发出咔地一声脆响。
赵珩目光游移,正落在燃得并不十分旺的火盆上。
他继续道:“且性格柔顺,知礼数,懂进退。”
“啪!”
被姬循雅掰成两片的竹节遭他投入火中。
火光缠绕竹节,蜿蜒而上。
赵珩仿佛才看见姬循雅在烧东西,凑近两步, 故作疑惑道:“你烧什么呢?”
姬循雅弯唇, 朝帝王露出一个最进退有度,可称谦恭的微笑,“烧纸钱。”
赵珩笑,“还不急。”
他见好就收,俯身在姬循雅冰凉的唇上贴了一下,“你我百年之后共葬, 定有后代帝王祭祀,不必自己预备贡品。”边亲,边顺手拿起桌案上剩下的竹简。
姬循雅仰面与皇帝亲了下。
正要继续, 余光正瞥见赵珩偷偷摸摸但动作利落地顺走一节竹简。
“陛下。”他阴阴测测地开口。
赵珩讪然一笑, 把竹简从袖中抖出来。
但见其上清晰地篆刻了年月,赵珩手中的这节正写着:帝与李默对谈。
竹简由刻刀镌刻,笔锋本已极利, 又因持刀人太过用力,李默这两个字刻得龙飞凤舞, 笔势横飞,利若刀裁。
赵珩一看是这玩意,面上装出来的赧然全消。
“好啊,”赵珩扬了扬竹简,“窥伺圣驾,这可是大罪。”
姬循雅面不改色道:“臣是在为陛下撰写起居注。”
赵珩哼笑一声。
他随手一扔,却忽地向前一倾,没骨头般地倒向姬循雅。
姬循雅伸手揽住他。
“景宣对朕的私事这么感兴趣,不若莫要再做将军了,”赵珩弯眼,“且在朕身边做个长史如何?正好了了你的夙愿。”
折腾了半日,赵珩发冠有些松垮,长发散了他满背,姬循雅捞起一缕把玩,一面捋一面道:“陛下身边不是有周截云了吗?三步之内,不知要置臣于何地。”
前有崔平宁,后有周截云。
不对,不对,不止这些人。
赵珩身边为何总有那么多人!
他垂着眼,姿态看起来很乖顺。
像一头,状若假寐的狼。
赵珩逗他,“他站左,你站右,如……唔!”
被啃得满口血腥——姬循雅的血,他的血,浓烈地混在一处。
不分彼此。
待挣开后,赵珩疼得嘶嘶吸气,险些抬腿给姬循雅一脚。
姬循雅道:“边地有异常。”
赵珩精神一震,立刻被姬循雅按住膝盖压了下去。
他顾不得嘴疼,坐直正色道:“怎么了?”
姬循雅又将人揽进怀里,赵珩满心正事,自然不会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姬循雅把下颌往赵珩颈窝中一抵,“朝中有人里通外族,走私盐铁和茶,怪不得边地贼匪屡剿不止,运往当地的辎重十次有九次被劫,”他语调温柔,不像在谈正事,却轻如情人间私密的耳语,“原来是在毓京有靠山。”
朝廷将甲胄武器和盐茶走官路运往当地,本是给当地驻军的补给,却屡屡被贼匪所劫。
官兵屡剿不止,剿匪的军资消耗,既要朝廷出五成,又要当地百姓摊派五成。
军匪勾结。
于是贼匪愈剿愈多。
剿匪的消耗索取,也越来越多。
军资武器再通过沙匪出面卖给异族,更是获利巨大。
军饷尽支取于国库和百姓,却尽数入涉事官员的私库。
将手指插入赵珩的长发,姬循雅慢慢地摸着,“陛下,这样靡费下去,大昭居然还没亡国,可见底蕴深厚,”话音愈发缠绵,“您该高兴啊。”
赵珩平静地说:“你把我气死了,你就没陛下了。”
“别生气,”姬循雅安抚般地贴了贴他的脸,“我三个月前得到消息,已处置妥当。贼首绞死,头颅悬挂城门以做警示,又杀了当地将军,换了信得过的人理事。但到底不治本,朝中这些巨蠹,您打算什么时候处置?”
“往来账目呢?”赵珩被他弄得很痒,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
又被姬循雅按住。
“嗯,被烧了一些,还有一些封存后已运往京中,估计不日,就要到了。”姬循雅柔声说。
笔挺的鼻蹭了蹭赵珩的颈窝,“陛下,臣是不是很有用?”
赵珩看见他惺惺作态装得乖巧模样既毛骨悚然,可又克制不住自己,觉得很是受用。
赵珩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卿乃国之股肱。”
若是军报没被姬循雅处理得密不透风,就更好了。
赵珩眯眼,“边地异族畏威而不怀德,只处置驻军将军,也不知长久之策。”
于他们而言,昭朝强盛富足,在这个王朝鼎盛时,他们当然要俯首称臣,恨不得争着为奴为犬,然而当这个强大的王朝开始衰落,则——争相撕咬,要从中扯下一大块肉!
“侵扰频频,非要大军压境,扫平夷军,”赵珩道:“才能换得边地长久太平。”
姬循雅轻轻嗯了一声。
“若朕亲自领兵。”
帝王乌金的眼眸中闪过一缕暗。
姬循雅微微抬头。
两人没有对视,赵珩却感觉得到姬循雅在看他。
透过柔长的发丝,姬循雅冷黑的眼睛若隐若现,比往常更像个幽怨的鬼。
“然后待陛下得胜归来,兵临城下,就逼臣这个乱臣贼子自尽以谢天下。”
赵珩闻言大笑。
不承认,亦不否认。
他偏头,给了姬循雅一个吻。
“景宣,好多疑呀。”
一吻毕。
赵珩毫不犹豫地抽身。
腰间手臂陡然施力,生生将他拉回怀中。
姬循雅在他耳边道:“九江王世子身份不低,却情愿侍奉陛下,其背后必有大谋,陛下小心。”
赵珩摸了摸他的脸,反问道:“将军权倾天下,不也想入主中宫?”
姬循雅霍地抬眼,“陛下拿我同他比?”
“玩笑玩笑。”赵珩又亲了他一下,“他想从朕身上得到一些东西。”他微笑,“是什么呢?”
姬循雅淡淡地回答:“皇位。”
趁姬循雅不备,赵珩倏然往下一滑,躺倒在姬循雅膝上。
他伸手勾了缕姬将军的头发,嗔道:“哎呀,将军好不解风情,怎么不能是朕?”
赵珩剔透的眼中倒映着姬循雅含笑的脸。
姬循雅线条冷冽锋利的唇上扬。
一点森白从唇角溢出,阴冷若刀刃。
“那臣现在去杀了他。”姬循雅柔声说,寒光粼粼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赵珩,“陛下不会心疼吧?”
……
从那日赵珩允许九江王世子有事可请旨入宫后,李默就常来。
李世子不能说无事,九江也有公务要处理,九江王亦忠心耿耿地上书,说其封地也在推行陛下之新政。
那些并不算晦涩的法典与政令文书姐被李默带入宫中,请教陛下其中自己不通的地方。
韩霄源同何谨等都有几分惊讶,因为——陛下竟没嫌弃频频入宫的李世子烦。
平心而论,赵珩的确不觉得李默扰人。
李世子聪慧,再复杂棘手的事情都一点即透,却又不显得过分聪明,在赵珩说话时只拿一双好看的眼睛静静地,崇敬地望着他。
赵珩第一次被李默这样看着的时候难免感叹了下,若放在他十六岁时,碰到这么个敬重他,信赖他,满眼都是他的大美人,尾巴都足够翘到天上去。
李默话不多,气韵更安静。
如同溶入河流中的一滴雨,不着痕迹。
赵珩看奏折,未明说让他离开时李默便沉默地跪坐在旁侧,读自己带来的文书。
皇帝余光随意一瞥,正看见一尊莹莹若玉的人。
李默察觉到帝王在看他,起先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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