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跑?难道还不知道他没有动用元国援军的消息么?不可能啊……
程宿思索间,已经到了城外,他翻身上马,没有再在这里多做停留,扬声道:“走!去御长城!”
……
相国寺。
忍春将寂殒送来之后,就离开去了请词山。
悯生则是将寂殒装进了一具刻满符文的棺材里,他看着寂殒脖颈上的颈锁和暗示巫术,叹息着念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
没想到,事情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巫郁年竟然真的能逆了天数,以一己之力,生生延续了大昭的气运。还有这天生的毁坏灵物,竟也成了这幅模样。
生了心,动了情,像个人。
悯生枯瘦的手指抚上棺椁,打算将棺材永远封死的时候,棺材里沉睡的人,眼睫忽的一颤。
……
满打满算,巫郁年其实已经出来两天了。
皇宫派来的追兵还是挺厉害的,他确实受了些轻伤。他还是忍不了身上不舒服,就找了家店住了一晚,换了身干净的白色锦衣。
如今好不容易将后面的追兵再次甩开,总算是能清净一些。
巫郁年坐在马背上,摘下自己的帷帽,眯眼远望。
御长城确实如传言所说,巍峨壮阔,在落日夕阳里镀上了金光,像一条守卫大昭的盘龙,绵延的看不到尽头。
他慢慢勒马,缓步走了上去。
御长城最高的地方,距离地面有足足十五米。墙砖上长着青苔,这里不是烽火台,鲜少有人过来,巫郁年悠悠的转了一圈。
苍白的手指抚过墙缝里顽强绽放的小花,在夕阳里格外漂亮。
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他已经没有精力走的更远了,就到这里吧。
巫郁年闷声咳了咳,走到最高的城墙边的时候,他看着那即将消失的落日,心里莫名生出些留恋来。
偶尔一两只飞鸟掠过,在夕阳的暮色里,留下黑色的剪影。
再等一晚吧。
他想着。
看了一次日落,也该看一次日出。
巫郁年靠巫术撑着,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闷咳几声,压下喉间的血,收拾出来了一块地方,放松假寐。
……
临近天明。
程宿率着军队,在即将到御长城的时候,将月铮截了下来。
月铮脸色沉怒,他为了方便行事,带的人不多,此时被程宿的人团团围住,半点行进不得。
程宿高坐马上,睨着月铮:“喂,你往这里跑干什么?反悔了,要来抓国师大人?”
月铮冷着脸,主动拔剑:“本殿劝你让开。”
这还是他第一次当众撕破脸皮,浅金色的眼瞳里再无半点温雅,凛冽的杀意竟能和程宿身上的杀伐之气匹敌。
程宿:“这是大昭,元国的援军本将军一点也没用,殿下这样做,未免不将我大昭放在眼里!”
月铮冷笑一声,还欲在说什么,余光一瞥,却看见那御长城最高处,站着一个人。
身形清瘦,白衣绝世,墨发飞扬。
月铮失声道:“巫……巫郁年!”
程宿一愣,霍然回头。
……
巫郁年在大昭最高的城墙之上,负手而立,心里微微遗憾。
本该升起朝阳的东方,却卷出大片大片的黑云,天气似乎一下就冷了下来,阴沉沉的不见半点阳光。
黑云压城,冷风翻墨。
巫郁年一身白衣,站在苍穹之下,渺小的像一片随风即逝的霜花。
若是有人此时去探他的脉搏,会发现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跳动。
巫郁年感受着胸腔里传来的窒息感,濒死的眩晕叫他身形微微晃动,像是即将要掉下去。
他捂唇咳出一口血,又将沾了血的锦帕叠好,放进袖口。清瘦的腰间系着一串六角金铃轻晃。
巫郁年想起刚出门时听见的流言。
他守着的大昭逐渐变得繁盛,护着的百姓,闲逸生活之余,骂上他一两句妖物,兴致勃勃的说着他的死法。
他其实不是很在乎。
但…遗臭万年啊……
这个词听在耳中,心里却莫名觉得有些刺。
生前事,身后名。
他也不想背着这写骂名,只是从来没有人给他选择的机会罢了。
他身上毕竟背着巫族这么多人的命,没有资格寻死,强忍着缠骨毒和反噬,苟活到了生命的尽头。
巫郁年倦怠的闭了闭眼。
可算是……能离开了。
远处,黑压压的一线大军极快逼近。
程宿一马当先,望着城墙之上的巫郁年,几乎肝胆欲裂,声未至,眼泪先落下来了。
他策马狂奔而来,红着眼嘶吼道:“巫郁年!你说过要等我的!”
不可以……
程宿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
他看着巫郁年缓缓倾斜的身影,心里不住哀求。
别跳。
求你了。
你说过要等我的……
“巫郁年!你说过等我的!”
他回来了,他没有用元国的援军。多少次在战场上濒死,他就靠着巫郁年那一句‘我等你回来’生生扛下来。
那盟约书可以作废了啊……不用再被卖去元国了。
月铮浑身发冷,大脑刺痛无比,眼前的这一幕,叫他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恐惧,那种刻在灵魂里颤栗,叫他脸色惨白。
他策马飞驰,紧紧的跟在程宿身旁,再也瞧不见半点往常的淡然之色。
他收到消息就过来了的,明明已经很快了。巫郁年为什么要这样,是因为……盟约书上最后一条吗,还是对这个国家彻底失望了?
冷风刮过脸侧,月铮恍惚间,想起了之前任野与他说过的话:
“……君子故人,是朋友之间一起喝才有滋味的酒,大人位高权重,但没有交心的朋友,所以最是讨厌这种酒。”
巫郁年听见有人喊他,眼睫一颤,睁开了眼。
程宿和月铮朝他飞驰而来的身影映入眼底,他微微一愣,着实是没想到在临死之前还能见他二人一面。
他此生,回首看去,粗看波澜壮阔,细看苍白无比。
他和程宿相识时间很短,这个人却强势的闯进他的人生里,霸道的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和月铮相识更短,却像是认识了很久一般,若是没有一梦贪欢,月铮应该是他唯一认同的知己。
巫郁年能看见他们眼中的慌乱和害怕,心里叹息一声,说了声抱歉。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笑了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向后一仰。
“不!”
“巫郁年!”
“老师!!”
安帝刚刚赶来,就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狼狈的从马上摔了下来,连滚带爬的朝着城墙下奔去。
明明是七月初一,还是夏日。
灰色的苍穹却落下了雪。
巫郁年身体在往下落,但是速度并不快,像一朵轻盈的雪花。
他仰面看着天上的雪,腰间的金铃嗡嗡作响,右瞳瞳孔中亮起玄奥的微光。
金铃上凭空燃起了火。
巫郁年原本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死去的。但是那火烧妖物的说辞,倒是让他有了些别的念头。
将自己的余烬,洒在永远守护大昭的御长城,似乎死的干净一些,也更符合巫族先辈的遗愿。
火焰温和的舔舐着巫郁年的身体,渐渐的,那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直接变成了飞灰。
他听不见程宿几人的嘶吼。
在完全消失之前,极远处却掠来一缕黑气,天地间静默一瞬,寂殒一身黑雾衣袍,温柔地将不断下落的巫郁年拥入怀中。
黑白两色的衣角不断纠缠,寂殒随着巫郁年一起往下落。
那金铃里冒出来的火焰越来越大,像一朵托住他们的火莲。
寂殒紫色的眼瞳纯粹而哀伤,他委屈低喃道:“主人……你不要我了吗。”
“我都这么听话了,你还不要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