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庄迭不用这种毋庸置疑的态度将真相直接讲出来,而是参与他们的讨论、最终得出一个结果,就不可能对这些人造成这种程度的冲击。
一旦真相的冲击力不足,恐慌下的抑制效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显,未必能触发反弹效应。
——而再向前一步,庄迭在之前的房间特地浪费时间搭建立方体、讲整个旅店的构造和房间连接,也不单是为了给他们这两个房间的人递投名状,更是为了提升自己所说内容的公信力。
旅店中的其他人会凑过来听313号房间的墙角,基本都是因为在那时候听了庄迭的讲解,特地跟了过来,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在那个时候,庄迭就已经大致猜出了旅店的真相,之后的所有行动,都只是在稳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机构还有名额吗?我想发一张邀请函。”
严巡侧过身,低声向身旁的催眠师问了一句,随即又改了主意:“算了,我直接去问他。”
严巡准备同庄迭谈谈,试探对方有没有进入专业机构工作的意向,抬起头找人时,却发现那个卷头发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去隔壁了,跟他那个队长一起去的。”
光头咨询师知道他在找什么,指了指墙面示意:“你负责的黑影也跟去了。”
严巡忍不住皱起眉,沉默着停在原地。
“你对凌溯意见这么大,是因为那个被淘汰的第一代人格模型,是你毕业后参与构建的第一个作品吧?”
光头咨询师放缓语气道:“我能理解,这件事对你不可能没有影响。”
他们都知道,严巡虽然同样是心理学专业,但本职是做认知神经科学相关的程序研究,并不是实用方向。
而严巡之所以放弃了一直以来的研究工作,选择从头开始做心理咨询,也未必不是受到那些质疑的影响……
“和那些事没关系,换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
严巡沉声道:“我之所以决定转实用方向,是因为我开始质疑那些模型到底有没有意义。”
“又绕回来了。”光头咨询师叹了口气,“你还是在意第一代模型,可它既然被淘汰掉,就说明一定是出了什么无法单纯靠升级解决的问题……”
严巡的神色冷下来:“我做的程序不会有问题。”
“程序不会有问题。”光头咨询师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可你做的程序,是用来测量人的。”
严巡微怔。
他不理解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抬手扶了下眼镜,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人……很复杂。非常软弱,也强悍得可怕,可以极端不稳定,也可以完全忠诚。”
“这些特质都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是无法被程序和数据完全量化的。”
光头咨询师问道:“你其实也没想到,你的那个咨客两部分的意识居然会达成共识,躁郁的那部分宁可永远留在旅店里吧?”
严巡沉默下来,他没有否认:“这种案例我没有记录过。”
光头咨询师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自己的搭档一起去寻找新的线索。
严巡紧锁着眉头,在原地站了几分钟。
他还是没有去隔壁房间,和等在旁边的催眠师一起出门,沿着楼梯下楼去了前台。
……
207号房间。
凌队长已经绕着自家队员打转了十几圈。
他用上了所有能想的办法,甚至准备去贿赂跟在角落里的黑影,可惜黑影同样帮不上忙,只能束手无策地跟着摇头。
“先不调查了,休息一会儿……”
凌溯绕着庄迭团团转:“不生队长的气了吧?”
他横了横心,索性直接在庄迭面前坐下,伸直了腿试图绊小卷毛一跤。
庄迭终于停下脚步,认真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
他是真的没有生凌溯的气,看到凌溯坐在地上,就一起跟着蹲下来:“队长,旅店的那扇门,你为什么整个人都出不去?”
凌溯:“……”
其他的姑且不论,光是这个问题,小卷毛已经原封不动地问了十三次。
凌溯穷尽想象力编出了十二种详细生动的答案,这会儿也实在有点才思枯竭。他尽力搜刮了半晌措辞,终于彻底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泄了气。
“说真的。”凌溯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要是按照对自己满不满意来划分,凌溯恐怕会一路脚底打滑飞出旅店——毕竟像他这种真心觉得自己哪里都很不错、完全没有任何需要努力提升的地方的人,大概翻遍人群也找不出几个。
但如果按照“是否明确地想要回到现实”来划分……凌溯即使特意去想,其实也给不出什么答案。
他倒不是想一直留在梦里,但要说回到现实的动力,似乎也并没那么足。
凌溯只是在哪儿都能停下。
停在现实里也可以,一直留在梦里的问题也不大。
要是裂成两半也正好,一半留在梦里和庄迭一起做任务,另一半在外面陪小卷毛一起睡觉。
尝试着从旅店里出去的时候,凌溯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念头,只不过是想赌一把和庄迭的默契程度,看看两人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要是早知道旅店居然是这么个规则,凌溯就不会把实情说出来,一定会摩拳擦掌编个有趣点的回答,比如人虽然出去了、但所有头发都留在了旅店里之类的恐怖故事……
这个回答实在太敷衍,凌溯有点担心小卷毛不接受,胡乱蹂躏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其实——”
庄迭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嗯。”
凌溯的动作不自觉顿了下,低头看了看被握住的那只手。
在他眼底,那一片被藏得天衣无缝的锋利悄然淡了。像是有把干净利落的柴刀,忽然三下五除二劈开了横生的荆棘。
“我更喜欢现实。”
庄迭看着他,语气格外认真:“我只有一半能出去,是因为另一半想留下找你。”
“我总要找到你。”
庄迭逐字逐句道:“如果你出不去,我就带你出去。”
凌溯没有开口。
他盘膝坐在庄迭的视线里,依然垂着视线。
凌溯忽然局促地清了下喉咙,他的耳根有点泛热,像个才上高中的毛头小子似的格外不稳重地烫了烫。
他空着的手用力揉了两下头发,自己低着头跟自己绷不住地笑了一声,又飞快地呼了口气:“没问题。”
“肯定没问题。”凌溯保证,“小卷毛,你要是站在旅店门外,我肯定一溜小跑带烟地往外冲,谁都拦不住……”
话还没说完,庄迭忽然伸手抱住他。
小庄老师学以致用,抬起两只手,罩在凌溯耳边,让他听自己身体里的时间流动。
那是种轰鸣到极点又安静到极点,比任何锚点都更加清晰和明确的声音。
凌溯怔了几秒,忽然伸出手,迅速地、用力地把庄迭整个人抱紧。
庄迭的颈间微微一沉。
他察觉到凌溯低头靠过来,又努力板着肩膀坐得直了一点,让队长能靠得更舒服。
“好了,好了。”庄迭学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摸着凌溯的后背,“队长,我总能带你出去。”
庄迭摸了摸凌溯有些扎手的头发。
凌溯靠在他颈间,大概是离得太近,热热的呼吸有一点痒,沿着皮肤落在衣领上,悄然渗出不同于雨雾的温暖潮气。
庄迭闭上眼睛,专心记下这种温度。
因为在前台时裂开得太均匀,他只有右半边离开旅店,在外面淋了雨。
虽然现在的身体没有异样,两边摸起来也都早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但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还觉得有某种潮湿的凉意萦绕不去。
现在就彻底没有这个苦恼了。
庄迭忽然冒出个念头,有点好奇:“队长,我要是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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