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在某种无形的重压下不得不停住话头,吐出了一口气,脸色终于隐隐变得苍白,嘴角也溢出了些许血色。
凌溯舔了舔唇角的血痕。
他的神色并不痛苦,反而像是在仔细感受某种从未经历过的体验。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学会了这样东拉西扯、虚张声势……但如果你是想通过这个向我证明你已经废了,让我不必再对你有任何期待,那倒是的确很成功。”
严会长弓着身体,双手撑在桌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已经开始考虑彻底废掉你,重新培养一把手术刀了……”
凌溯笑了笑:“可以啊。”
严会长瞳孔微缩:“你说什么?”
“来,在这里彻底杀死我的意识,让我被这场梦吞噬掉。”
凌溯咳嗽了几声,有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来,那些湿沙也变成了刺目的殷红。
“就这么继续……”凌溯低喘着,露出了个兴致盎然的微笑,“让我在现实中变成等死的行尸走肉,你再去找一个新的手术刀,这不是很好吗?”
严会长彻底怔在原地。
他并不是第一次对零号说这些……事实上,针对零号的全部培养内容,都是一场被精心设计出来的完整实验。
在梦中世界,零号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被设定好的轨迹。
计算机通过计算,会自动筛选出最恶劣的那一种事件发展模式——不论这种概率究竟有多小。
——通过不可控的强痛苦刺激,让目标不论做什么,都无法中止惩罚。
不论到什么时候,零号会遭遇的不利因素、突发状况、危险和绝境都是最多的……这并不是因为他运气不好,而是因为计算机主动将他引导向这些局面、甚至有意将他困在了这些局面之中。
他就是会遭遇数不清的痛苦,数不清的力所不能及,一次又一次看着想要保护的人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在眼前猝然毁灭,变成抓都抓不住的粉末尘灰。
要锻造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只能这么做。
零号必须彻底放弃一切侥幸、犹豫,不再逃避和反抗。
只有这样,他才会获得从容应对和处理任何最糟糕的情况的能力。
……同理,要保证持续的否定和心理上的绝对孤立无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至少三年前的零号,是无法承受来自老师这种程度的彻底否定的。
虽然他不会崩溃,当然也绝不可能痛哭流涕地认错忏悔——如果是这样,严会长也不会把他挑选出来,作为最看好的一个实验体送进初代茧当中了。
他只会一言不发地玩命加练、逼着自己去做得更好,彻底割舍掉那些软弱的天真妄想,按照设定好的轨迹一直走下去。
这是一场完美的实验,或许不够人道,有些地方看起来似乎过分残忍,但这也是不得已的牺牲。
潜意识世界的“涨潮”已经无法阻挡,那片海水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吞噬掉现实,那会是一场全人类的浩劫。
在这之前,总要有人站出来做点什么……
“很不错的逻辑,不过弄错了一件事。”凌溯说道。
严会长的视线倏地盯住他:“你说什么?”
“不是人道不人道的问题……整个实验的设计思路就是错的。”
凌溯垂下视线:“欧阳会长应该提醒过你吧?博弈论不能完全套用在心理学上……在最初期,它的方法是考察无情感的天才在博弈中如何行动,后期又加上了带有情感和有限预见力的一般群体。”
“考虑到你还在对我用十九世纪的拘束椅和活埋,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
凌溯低声说道:“你的实验是矛盾的。”
“在你的实验设计中,只有当个体有属于人类的正常情绪,拥有相当程度的责任感、乐观主义情绪和对活下去的渴望……才能在那些设计出来的实验步骤里,给出你想要的结果。”
“如果我没有这些特质,你就算让一百个‘不存在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也会无动于衷,照看电影不误。”
严会长的瞳孔缩了缩:“你是认为我对你的表扬不够?”
“对你的严格要求,是为了避免你产生懈怠和自满。”严会长说道,“我从没有否认过对你的青睐,你是我最满意的学生——”
“你理解错了。”
凌溯不以为意道:“不要打断我,我还没说完。”
凌溯说道:“我是想告诉你,对于这种乐观、正直、有强烈的责任心和担当的天才,最简单的办法其实是直接告诉他……世界有点儿危险,我们需要你。”
“你要跟我讨论人性?”严会长的语气有些讽刺,“我没想到你还在考虑这个。想跟我谈谈人是环境的产物,还是那一套心理动力学?你皈依人本主义了?没看出来……你是打算带领所有人乐观地在梦里沉眠吗?”
凌溯有点好奇:“你认为这种方法行不通?”
“当然行不通!”严会长厉声道,“这不是普通的高危事件,我们是要处理潜意识的入侵,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没什么情况不一样的。”凌溯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你看过三代茧目前是怎么处理梦域的吗?很轻松,就像打游戏……”
“这样不可能长久!这种体系要不了多久就会崩盘,只有人才能解决人的问题,否则他们也不会来找心理协会合作了!”
“你以为心理学是干什么的?你们每个人入门的时候就该知道,它的核心是描述、解释、预测和影响人的行为,这是一门科学,不是陪着几个讲故事的家伙抹眼泪!”
严会长用力挥了下手,那张桌子就像是纸折的,轻飘飘在他手中飞出去:“我知道你对这个实验极端不满,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揪住凌溯的头发,逼着他抬起头看向自己:“只有抹杀掉你身上那些软弱的人性,只留下纯粹属于能力的部分——”
他的话音忽然一顿。
凌溯的声音忽然令他无比烦躁地响起来。
……实验是矛盾的。
只有拥有人性,才能在设计出的实验步骤里,给出想要的结果。
可如果实验体因为实验而彻底抹杀掉了人性——不论如何辩解、反驳或是利用其它更加堂皇的描述来粉饰开脱,他终于被凌溯逼得自己承认了这一点——那些步骤就不会再奏效了。
即使大量精密严谨的行为预测、认知分析和实验步骤设计掩盖了这一点……但当它暴露出来时,严会长却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否认。
所以,初代茧中除了凌溯之外的所有实验体,才都以失败而告终。
失败才是这个实验最标准的结果。
凌溯之所以能熬过来,成为唯一的那个幸存者,不是因为实验设计得如何漂亮完美……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也只有一个凌溯。
凌溯绝不能废掉,没有第二把备用的手术刀了。
根本不可能再找到一个人培养到这种程度,因为这个实验本身就不具有普适性,他必须——
严会长的意识几乎冻结在了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被自己抓着头发、被迫仰起脸的零号……而对方也同样回望着他。
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平静释然的空洞。
“不……不不。”严会长像是被恐惧挟住了喉咙,他手忙脚乱地去挖那些红色的沙子,“你不能死……不能在这时候死!”
他似乎失去了对这片空间的控制,只是疯狂地把凌溯的身体从那些沙子里挖出来。
在刚才的暴怒失控中,严会长操控那些沙子不断加压,想要逼凌溯像以前一样服从自己,却没有留意到这种程度已经超出了任何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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