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脏很疼,不知道是因为茧还是因为他。他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的冰碴好像都在瞬间融化了,争先恐后地从眼睛里淌出来。
那是他弄丢了庄迭的第两年零八个月二十九天。
二代茧已经搭建完成,正在跌跌撞撞地进化,每犯一次错误就会被三年前的教官上交的任务总结劈头盖脸疾风骤雨地训一顿。
……是时候继续进化和迭代了。
他把手覆在自己的心脏上,隔着皮肤、肌肉和骨骼,耐心地、轻柔地一下一下慢慢拍抚,直到那种孩子气的捉弄和泄愤变成委屈。
那颗柔软的、泛着银色光泽的漂亮的空心的茧,装满了说不出的想要放声大哭的委屈,在他意识里横冲直撞,几乎把他的安全屋也撞破了个窟窿,让外面的雨全浇进去。
……
在退休后,凌溯第一次动用自己的权限,把庄迭留给他的茧作为预备升级的三代茧,送进了总部。
亲手切断三年来的全部联系,看着那些记忆像是落进海里的雨水,一点一滴地消失在潜意识世界里的时候,凌溯其实短暂地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考虑到将来在一块儿作伴、一起负责保护两个世界的二代和三代人工智能,一个被他凶得一无是处,一个被他弄丢了最喜欢的小卷毛……凌溯是真的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去给严博士打工。
但他还是严格地遵守了和小卷毛的约定。
在那场早已被预料到的梦境异变真正来临后,凌溯再一次接受了征召,做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的队长。
凌溯专心工作、专心去梦里救人、专心做小庄老师最喜欢的事……也专心摸鱼。
他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的一堆抱枕下面,重新捡起了拓荒者的老本行,通过“茧”的管理员权限进入了那片绝对虚无的空间。
那里没有“茧”的辅助,记忆、经验和认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但还好,凌溯一向有用不完的耐心。
他不知道小卷毛还剩下多少记忆,所以干脆在能走到的每个地方都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写满了诸如“带薪睡大觉,享幸福人生”之类的诱人宣传语。
他在每个能看见的地方都戳了指路牌,指向那个通往现实世界的出口。
完成了第九十六天的小广告张贴工作,凌溯习以为常地在屋漏偏逢连阴雨的屋顶下面搭遮雨棚,熟练地收拾着自己的安全屋。
因为那场分别实在太过仓促,凌溯又弄丢了家里的钥匙,几乎没有任何一样当时的东西能作为纪念……也就只有那个财迷的储钱罐还牢牢记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一路跟着他到处捡钱。
凌溯平时不太管着它偷吃自己的记忆,但一不留神,那些被反复描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极为有限的清晰画面就被雨水打湿,又被咬掉了不起眼的一个角。
凌溯扑过去,抓住了那个正准备逃跑的储钱罐。
他举着储钱罐,用力晃晃晃了半天,倒出来了浩如烟海的废纸堆。
凌溯一张一张地打开,想要找出自己被吃掉的那一小块日记,却忽然在打开其中一张时凝定在原地。
那上面是他很熟悉的字迹……是张花花绿绿的许愿纸。
【想睡觉。】
【想在十二点以后用吹风机。】
在纸的角落里,是被无意间随手画出来的、长得乱糟糟的小绵羊。
第153章
那片虚无的空间实在漫无边际,但的确有可能,他贴的小广告和指向出口的路牌会被人看到。
庄迭把全部记忆、经验和认知留给了他,但的确有可能,还有一些东西被留在了“本能”这个无法磨灭的层级里。
储钱罐平时也没少偷着跑出去,钻进别人梦里捡各种带字的纸条,凌溯总要定期按照轨迹还回去……因为他们在家的时候,小卷毛总是忍不住偷偷投喂储钱罐,所以储钱罐一直坚信小卷毛比他更有钱。
所以也的确有可能,储钱罐财迷心窍,不小心钻进了一场有着非常熟悉的意识波动的梦。
要连成这一条轨迹,每一个拐点都存在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性的概率,也都实在微乎其微。
……但再小的概率,在总量是“无限”的样本里,也会有那么一次出现的机会。
在没有时间概念的、完全虚无的空间中,因为有人贴了无数张广告和指路牌,因为有人在用全部的意志寻找出口,因为这些都被重复了无限次……所以一定迟早会出现这样一条轨迹。
一定会有这样一条轨迹,庄迭看到了他贴的小广告,沿着指路牌来到了现实,在梦里捡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储钱罐。
至于那之后……凌队长是怎么形象全无地举着个储钱罐,毫不客气地一边晃一边当罗盘,在潜意识世界里一点点找着了把小卷毛领回家的路,就一点也用不着细说了。
光是居然晚了一步找到庄迭这件事,就让三代茧记仇记了整整一个小时,让凌溯在抽奖环节得到了足足十条审美超一流的沙滩裤衩。
……
虽然因为已经到了探视允许的时间,不得不离开病房的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又趴起了门缝,但凌教官显然不打算把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
凌溯找了个足够舒服、不会压到伤口的姿势,苦口婆心地把小庄老师哄上了床,头碰头挨在一块儿,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在现实里也贴了小广告的错误行为。
“后来都铲干净了。”凌溯保证,“一张都没留。”
他也是入侵了“茧”的探测程序,沿着现实的意识定位一路找过去,才发现失去了记忆的小卷毛住在一幢廉租公寓楼里。
虽然在原则上有着修改当前现实的权限,但庄迭依然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刚丢了工作的幼儿园助教,友善软弱,爱好做手工,一旦落单就会挨欺负。
因为把自己的“茧”送给了凌溯,所以庄迭经常会一不小心就被这个世界太过嘈杂混乱的信息流吵到,总是习惯宅在房间里。
凌溯在附近蹲守整整三天,发现小庄老师真的可以做到一点都不出门。
庄迭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忽然找到了不少线索:“队长,修好了公共盥洗室的吹风机、修好了楼梯间的电灯、让半夜high歌的邻居安静下来的都是你。”
凌溯轻咳一声,耳根热了热,抬手慢慢揉了两下脖颈。
小卷毛又找到了新线索:“还有在外卖袋子里塞抽奖券,让我抽中了个新行李箱的!”
庄迭非常喜欢那个行李箱,不光拿它装行李,还坐在上面当转椅和碰碰车用。
后来他因为实在睡不着觉连夜退租、带着身家行李敲开凌溯办公室的门,拎着的就是那个小熊行李箱。
“还有帮你修空调的。”凌溯说,“我连夜去考了个修空调执照。”
这些反常的行径一度险些引起了宋副队长的警惕。
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老刑警盯了他两天,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了好几次法律与道德的界限。
凌溯当然也知道这样一定不行。
在那三天里,他掌握了很多一手资料。
比如小卷毛虽然好像变得有点沉默和酷了,但那是因为没办法自主屏蔽纷繁无休的信息流,总是被吵得睡不好觉——任何人那么些天睡不着,也不可能还有多好的心情。
比如失去了结茧的能力,小卷毛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普通人的记忆方法,总是随身带着录音笔和记事本,以免忘掉什么重要的事。
比如小卷毛还保留在那片虚无里的习惯,会反复重复自己的存在,来让自己不彻底迷失。
比如小卷毛虽然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但还是会对着上门修空调的他打招呼,会拿冰镇饮料给他喝……会在他差一点被满地的游戏机卡带绊倒时候,本能地跑过去伸手扶住。
被那双手再一次牢牢扶住胸肩的时候,一个画面忽然毫无预兆地从凌溯的意识深处跳出来。
这几年来,凌溯一直像个早已破产的守财奴,一遍一遍反复盘点和重温着那些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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