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看起来问题不太大了。”
催眠师总算松了口气,放下卷起的袖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庄先生。”
庄迭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不客气。”催眠师笑了笑,“有事随时往地上扔垃圾,我们一定在三十秒内赶到。”
“……”严巡太阳穴忽然一跳:“什么叫——”
催眠师朝庄迭招了招手,拖着搭档的衣领,把严巡不由分说地连拉带拽强行拖出了休息室。
……
庄迭站在床边。
高度紧张的精神一松懈下来,他才察觉出身体的疲乏,手上的灼伤也一跳一跳地疼个不停。
只不过这些都完全称不上令人在意。
庄迭脱掉那件白大褂,蹬掉拖鞋上了床,蜷起膝盖守在凌溯枕边。
如果不是暂时没什么力气记笔记,庄迭一定要用最醒目的字体加粗记下来,这种感觉非常、非常、非常不好。
跟他忽然意识到“队长的家”变成了“我们的家”,胸口绽开的那种滚烫得让人眼睛发烫的感受一点都不一样……当凌溯无声无息软倒在他肩头时,他觉得自己像是也失去了一多半的知觉。
平时条理分明、井井有条的记忆宫殿大门全都毫不留情“砰”、“砰”几声封死了,空无一物的旷野里,所有念头全都搅成了一团毛线球。
庄迭认真看着凌溯,垂下视线,小卷毛一点点打着蔫耷拉下来。
如果不是催眠师和严巡正好在那时候赶到,庄迭或许真会连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的标准操作都想不起来,按照队长的科普病急乱投医……
就在一天前,他比凌溯早醒来了一点儿,看着对方在身边安稳熟睡,感觉和现在却一点都不一样。
庄迭抿了抿唇角。
他蜷成一小团躺下来,贴了贴凌溯好像怎么都暖不起来的身体。
庄迭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自己被锁住的那些记忆箱子是怎么回事。
其实一点也不难猜——能顺利进入他的潜意识世界,对他的记忆做出改动,却又让庄迭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和提防的人,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个。
“队长……”
庄迭低声问:“在这场梦里,这种事发生过几次了?”
凌溯暂时还没有足够的能力给出回应。
他听见庄迭的声音,本能地想要尽全力醒过来,却又像是沉在一场黑沉的无边噩梦里,最终只有眉峰纠结着蹙起。
他被庄迭抱着的那只手仍然冰凉,手指微微痉挛着,想要找到小卷毛的手。
庄迭脑海里那一团毛线球,也忽然被这种轻微的触碰拨拉了两下,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一地。
庄迭忽然意识到,相比起其他任何事,他更不想看见凌溯难受,一点都不想。
“我不问了……队长,这件事不重要,一丁点都不重要。”
庄迭抱住他的肩膀:“你别着急。”
庄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又把凌溯往怀里藏进去。
他看着凌溯额间渗出的大颗冷汗,无师自通地屏息靠近,试探着用双唇碰了碰。
这又是一个极为陌生的感受——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过这个。
那些冰凉咸涩的液体被一点点吻干净后,庄迭触碰到了属于凌溯的意识本身。
庄迭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在那一瞬间里,属于凌溯的全部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漫涌而入,温柔而克制地将他整个拥住。
脚印,数不清的脚印。
每一条路都仿佛走不到尽头,每一次都像是有走不完的路。
他不清楚那些强烈的、仿佛是一坐倒就再也不想站起来的疲惫的来历,却又在下一刻,见到那个影子在一片漆黑里挣扎着起身,踉跄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他跑过来。
庄迭下意识收紧手臂。
凌溯的身体在他怀里轻震,尽力尝试了几次,终于睁开眼睛,朝他露出了个笑。
“怎么样……”
凌溯抬起手,屈指在小卷毛湿漉漉的眼睫上点了点。
他还累得一点都动不了,完成了这个壮举,就松了口气,那只手摇摇晃晃地砸下去。
凌溯朝他眨了眨眼睛,笑着轻声问:“我就说人工呼吸好用吧?”
第127章 局中人(九)
温热的水滴砸在他的指节上。
那些液体很快就变成了冰凉的,也或者可能是他的手实在太凉了,皮肤迫不及待地贪婪汲取了那一点温度……庄迭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闷不吭声地将脸埋进了他的掌心。
凌溯挪动着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这个动作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庄迭微微打了个激灵,像是忽然彻底从某种状态里醒了过来,握住凌溯的手,把它们按在自己的头顶上。
那些柔软的小羊毛卷轻轻颤栗着,努力想要往他的指间挤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有点急促的、像是跟什么抢着空气的哽咽声忽然清晰可闻。
……
很显然,庄迭并不缺乏任何相关的科学和心理常识,但他自己却一点都不熟悉这种人类常用的情感表达形式。
凌溯甚至很久都没见到一个超过五岁的小朋友这么哭过了——小庄老师甚至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猛地从他掌心弹开,飞快地蜷成了一小团,隔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不是漏水了,攥着袖子手忙脚乱地去擦,
“没事……没事,小卷毛。”
凌溯原本还跟着悬了半颗心,看到眼前的情形,也终归还是没能绷得住,咳嗽着笑起来:“别怕它们。”
“这就是最普通的透明含盐溶液,最多还有点抗体和酶之类的……没别的了。”
凌溯用手指勾住庄迭的袖口,绕了两个圈轻轻拽了拽,耐心地跟他保证:“眼泪会带走ACTH,也叫促肾上腺皮质荷尔蒙,是反应压力很重要的指标。”
他尽力想了想,搜肠刮肚道:“情感性的流泪,据说比切洋葱多一种脑啡肽复合物,还记得吧?和止痛剂差不多的那个……”
“队长。”小卷毛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就是担心自己忽然变成喷壶或者花洒了。”
庄迭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个小球,攥着袖子擦脸:“还有,我看过的培训书里,小朋友哭的时候,一般不提倡给他们讲荷尔蒙和脑啡肽。”
“……对。”
凌溯哑然半晌,低声坦白:“是我太紧张了,不知道说什么是对的。”
在大学期间,还没被严会长带走“专门培养”,有权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时候,凌溯的确兼职过鬼故事电台的主播——这段记忆肯定是没被修改过的。
这段时期,他的主要目标就是把人吓哭。
而接下来那无比漫长的几年里,他的主要任务则是学习和研究能够导致包括哭泣在内的各种情绪表现,解读它们的生理学和心理学机理。
再后来,冷酷的凌教官毫不犹豫地告诉小朋友世界上没有奥特曼,更是从没多考虑这种行为的后果。
“教教我,小庄老师。”凌溯轻声向他申请,“你教我,我学东西非常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一小团小卷毛就主动从看不见的空气精灵球里出来,伸手抱住了他。
庄迭钻进他的怀里,下颌温顺地搭上凌溯的肩头,埋进他的颈窝,又握着凌溯的手臂放在自己背后。
凌溯的心跳似乎都在同时不受控制地一滞。
“把小卷毛抱在怀里”这种动作对他来说当然一点都不陌生……但不知为什么,当属于庄迭的心跳贴上来,把脸埋进他颈间的时候,凌溯还是觉得四周都仿佛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安静,是绝对意义上的——没有嘈杂的耳鸣、混乱得折磨着人的神经的噪音,没有徘徊不去的低语,一切声音都像是被无限拉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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