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僵硬着,深呼一口气时,愤怒碎裂得很体面,刺痛着,生出的冲动压过了疑惑。
他手握住星临的肩头,用力是向外,推离的动作。
“出去。”他道。
星临看着他,片刻后,翻身下榻的动作干脆利落,遵从着云灼让他出去的行动轨迹,几个眨眼间便已经到了窗边。
眼见着他一抬脚就踩上了窗台,一个跳跃,就能以最短捷径消失在云灼的视线内。
云灼忍无可忍,“星临!”
星临搭上窗框的手顿住,转回头来,“不是让我出去吗?我刚刚说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我的实话让你感到刺耳?”
云灼:“……”
星临:“我身上的怪异之处,并不是一场疫病赋予的,而是我生来便是异类。你看到的那些让人不适的冰冷与傲慢,那才是真正的我,我以为你本来就已经察觉到的。你还期望我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呢?我都可以说给你听。但你知道的,我也只是说给你听上一听而已。”
星临不是在和云灼置气,他冷静地陈述事实,但听进他人的耳朵里很像在挑衅,他自己因为放得坦荡而无法感到折辱,正常人听起来却颇觉得阴阳怪气。
可云灼只是坐起了身,“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不会只止步于天性,你也不会只止步于出身。哪来那么多‘生来便是’与‘本该如此’。”
话语中掩藏着无限的包容,让星临蓦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云灼。
不管他是否能够理解,想要警戒云灼从未磨灭过的期待,星临总觉得云灼有一种奢求,总想找点永恒不朽的东西,能在这混乱浮世中坚信,在血液飞溅时,不至于迷失自己。
星临望着那病热中仍敏感冷傲的风范,一段挑不出毛病的剪影,在灰暗色调的绘境里隐隐违和起来。
或许,他和云灼其实相同,同样的格格不入。
云归谷为他涂上温柔良善的底色,却与这个世间相悖,无法在这个时代存活,只能扼杀自己,信念之碑轰然倒塌时,他甚至无法找到一个支点撑住自己,最后和砖瓦一起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直至今日,云灼还是活在流言蜚语中,在不远的将来,他将在这个层面上与他达成一致。言辞都模糊,字句多少都会有所偏离,被世人的流言定格成薄纸一样的东西,随意撕碎,随意扭曲,脱离本来面目。
“你最近听说了吗?那关于偃人的流言愈演愈烈,变得更离谱了,蓝血妖邪成了烈虹降灾的罪魁祸首,我昨日去捉那逃犯时,连山脚的一个洞穴里都有人谈论,都唯恐对蓝色避之不及。”
星临若有所思,将试探尽力掩盖,抠着窗框的手指,却暴露几分紧张不安。
“云灼,你也讨厌蓝色吗?也觉得那是灾祸的象征吗?”
云灼一怔。对话有断档,他气生了一半,星临忽地转了话题,一颗心噎得他不上不下。
他看着星临手指上的细微动作,发热的头脑也清楚这个问题要慎重回答,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谨慎牵绊住了唇舌,在两人不间断的对话中,营造出一丝空隙,演化成一种名为“沉默”的微妙东西。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只几秒的沉默,迅速将星临的期待吞噬殆尽,加剧了他被云灼否认的恐惧,一时竟也没有勇气去面对云灼的回答。
“晚一点吧,”星临笑着道,“晚一点我们再说这个,现在天也亮了,我再去寻寻那最后一位逃犯。”
云灼见他寻了个借口就想逃离,道:“今日的继任大典……”
“与我无关,我不去我不去。”星临摆摆手,“我走了,继任大典之后见。”
他踩着窗台便飞掠出去,在高塔外部的灰石平台上几次借力,中间还因积雪成冰差点滑倒,手忙脚乱中竟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好在最后还是安全落了地。
他只是一时冲动,现在却越想越觉得还不是时候,等他准备好妥当的措辞,再来好好地惊吓一次云灼。
雪面洁白厚实,他低着头在自己的脚印上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若是此刻星临回头,迎着阳光往高塔上那扇窗看,会发现灰色石壁框住了半个霜白人形,正远望着他。
可他没有,他只是垂头丧气地走进风里。
栖鸿山庄的庄主继任大典很是热闹,百姓们都起了个大早,一齐向着落寒城的至高祭坛聚集,星临却在人群中逆行,漫无目的的游魂,游荡到中午仍一无所获,始终寻不到那一抹手腕干净的澄黄身影。
风雪之城,人人厚帽高领,遮去大半张脸,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拉低的是逃犯自身的警惕。
星临找到那人时,正是在靠近继任大典举行处的两条街外,一家生意红火的铁器店里。
这是那位在逃囚犯与日沉阁杀手狭路相逢的第三回 ,逃得迅疾中带着几分熟稔。
星临脑内很乱,所以心不在焉而很有耐性,暂时不想回到高塔内,最好是追上个一天一夜让自己在冷风中理理思绪。
惊呼与景物擦肩而过,五次折弯三次几近捉住衣角,路越走越偏僻,艰滑难行中只觉得视野中越来越亮,如同阳光不要命地将人往死里照,星临忍着眼睛的疼痛视物,那逃犯已经和他一前一后进了偏僻死路,逃犯在一面雪白得刺眼的墙壁前停住,一眨眼间消失在墙前。
星临视野中,墙后那抹澄黄身影越来越远,他刚要调转方向,却忽觉这面墙与此前逃犯穿过的墙壁都不同——
一片雪白里,银灰的窄条框得四四方方,那是从墙壁缝隙里渗出的铁水,早已凝固。
一扇被铁水浇死的门。灌木丛掩盖的边角处有一个破碎的洞口,已经陈旧,可勉强供一人穿过。
机器人对钻狗洞这种事毫无感觉,无非都是通行入口,大小舒适之差而已。
星临蹭得一身灰,起身站定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诧。他看见了无数个自己,远近层叠着,与他做着同样的动作。
眼花缭乱中,他想起了初到栖鸿时天冬对他的告诫。
那时日沉阁一行人初入落寒城,天冬便对他喋喋不休说些要注意的事。
“栖鸿人喜欢将熊当宠物养,而且脾气都很冲,你可千万不要当着他们的面夸残沙城如何如何,当心人家一怒之下,一拳下去打坏你的小身板。当然,你若是与他们一起骂残沙,倒是就不愁没有酒吃,你会很快地和他们成为好朋友。”
“最后一件保命的事,千万不要入那‘寒镜神迹’。太多人有进无出,那里是个类似于巨大镜子迷宫的地方,建造来源已经不可考,现在与云归谷的谷外迷阵是一个作用,不过云归守的是前门,这寒镜神迹守的是栖鸿庄主的后院。听说栖鸿亲族里有个脾气很烂的公子,你要是误闯,小心碰上他,会把你乱箭射成烂泥。”
天冬告诫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星临终是不负天冬的担心,在来到落寒城的第四天,成功站在了寒镜神迹里。
他的惊讶只维持了一刹那,便不假思索地循着那道澄黄身影,一路追到底,记下所有的行走历史轨迹。
四处都是冰晶凝成的通透镜面,无数个相同的身影闪动,眩目不已,他从里面一把揪出那张惊恐的真实面孔。
“你也太能跑了。”
兽毛衣领在手中颤抖,星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从袖中摸出流星镖。
刚要下手达成最后一个任务目标,倏而听见一阵隐约的交谈声传来。
他揪着逃犯,绕过一面冰晶墙,忽觉眼前豁然开朗,晴光从墙壁断处泻了满地,他在迷宫里四处乱窜,竟是到了出口,想来想去还是得感谢手里这位大兄弟的穿墙引路。
交谈声随距离的缩减愈发清晰。
“现在竟是搞到这般田地,我要是废物成你这样,我早该哭了。”
说话人语气嘲弄,这声音也像是在哪里听过。
星临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落雪红梅先入了眼,声源处距离不近,待他看清树下情形时,一霎间被钉在了原地。
手上逃犯拼命挣扎,他却像是被定格在了这一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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