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述安跟着云灼离开偏殿的时候,星临隐约听到身后云回对“小叶怎么那么乖啊,我也想出去捡个弟弟”发表了好大一番感慨,心里想着他倒是很想养一只人类幼崽状态的云灼玩玩。
叶述安跟在云灼身后走,看日光被云雾衰减到轻薄,羸弱地落在同样羸弱的背影上。
云归三公子云灼,养在深谷之中少有人识,分明是锦衣玉食的上等人,却是和叶述安相仿的瘦弱身板。叶述安被困苦局限在街角的破烂中,而云灼因病弱,生来便被束缚在云归谷内,病气和困苦化作同样的无形枷锁,压在身上,滞后躯体的成长。
云灼一路走,大人们向他行礼,小孩们对他避之不及,深重雾气中,他越走越形单影只。
星临印象中的云灼常常是不合群的,即使后来他身处熙攘声中,也像在离群索居,举杯言笑中自带一层隔阂,星临没想到,他原来从小便是这样被无形排斥在人群之外,以至于对孤独习以为常。
云灼走得一路顺畅,直至人声稀少的谷内湖畔驻了足。
他在谷内的湖边兜一把石子,兴许是方才那枚柿子没扔尽兴,此刻又坐在湖畔的一块石头上,飞掷石头,打起水漂来,看那架势像是把湖面当成了他哥的脸。
云灼一句话也不说,叶述安也不知从何开口。
得益于出身,叶述安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恶意与危险,方才开门那一照面,他便知这云归三公子年纪虽小,却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去招惹这正在气头上的祖宗,保不齐又是一记柿子飞击,只能站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一颗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消失在雾气中。
星临倒是觉得小时候的云灼明显要比长大之后诚实太多,不开心就冷脸,生气就丢柿子立刻报复,不像星临认识的云灼,开心生气都不声不响。
正想着,忽然听到前方云灼开口了。
“你跟过来做什么?”
云灼没有回头,只向着湖面,熟练地掷出一颗石子,语气也残留火气般的呛。
叶述安初入世族生活,尚未融入,虽然在名义上已是砾城城主的养子,但心中清楚自己与这些公子终究不是同类人,云灼此言一出,叶述安立刻想跑回陆愈希身边。
当然不能抬腿就跑,落荒而逃有失体统,所以叶述安选择转身,安静地离开。
他刚刚走出两步,背后云灼又开口阻止道:“你怎么说走就走?”
“……”叶述安驻足在原地一阵迷茫,犹豫再三还是回过头,“……你到底想要我走还是留?”
云灼又不说话了,将石子一颗颗沉默掷出。
星临严重怀疑云灼那好话总是反说的毛病可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他分明是想要叶述安留下,却打死也不好好说,表露一点柔软情绪就跟丢了多大脸似的。
而叶述安打小脾气就好得惊人,大抵也是揣测到了云灼的别扭,走到湖畔同样兜起一把石子,与他一同打起水漂来。
叶述安学着云灼的模样挥臂一掷,石头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朵响亮的水花。
“挑扁平的石头,”云灼突然道,“手放低,贴着水面削过去,让石头转得越快越好。”
叶述安调整姿势往湖面一掷,“你不生气了?”
云灼沉默半晌,避而不答,反而道:“我听说过你,兄长与我提过。”
砾城城主认养子一事过于荒诞,所以传得广为人知,云灼听说过叶述安是必然的事情,只是这件事传得也不怎么好听,多是在羡慕那个街头乞儿的运气,或者讥讽砾城独子的任性妄为。
叶述安闻言神情黯然,“他怎么说?”
“说愈希哥运气好。”云灼看了他一眼,“抬起头来,叶述安,你为什么总是低着头?”
叶述安在云灼话音刚落时愣住,云灼说那话时的模样太过理所当然,让人感觉很奇异,叶述安见多了自恃身份对他不屑的人,按理说按照云灼的地位与脾性,更应当盛气凌人,但他没有,他听过他的出身,反而让他抬起头。
云灼与叶述安的交情起始于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打水漂,也或许起始于他们在孤独上的共通,叶述安在砾城太特殊被人暗地里疏离,云灼在云归谷太尊贵脆弱人们碰不得,即使在成人之后他们对孤独泰然处之,九岁时候还是很想要一个玩伴。
砾城与云归谷作为世交,往来频繁,陆愈希与云回的关系非常要好,叶述安更是常常随他来云归谷,偶尔陆愈希需要去往更遥远的分舵时,若是不方便带上叶述安,便送叶述安到云归住上一阵子,长此以往云归众人也对这位砾城养子很是熟悉。
叶述安和云灼相处得也意外融洽,云灼虽然脾气古怪,但由于他的生命是倒数,所以对大多数事物拥有着与年龄不相契的淡然,只唯独对出谷这一件事情格外偏执,他从小对谷外的认识便是来自于书本中的文字和他人所阐述的话语,因此云灼也常常对叶述安的流浪经历保持着外露的好奇心。
云灼是个特别喜欢听故事的小朋友,每当叶述安谈起以往的经历时,云灼总会听得格外认真,用叶述安的话语在自己脑内勾连谷外的一角,那些带着腐臭气息的脏污,为求生存而不顾一切的狠毒,对他来说陌生而遥远,云灼的目之所及,是天地与人心一片干净。
直至有一次提及到了四眼,云灼看着叶述安手腕上的铁环,问他:“那只黑狗最后怎么样了?”
“死了。”叶述安道,“被人吃了。”
云灼微微皱眉,“吃它的人找到了吗?”
“到哪里找去,况且大家都那么饿,谁会在乎一只流浪狗呢。”叶述安摩挲着铁环,此时他已经呆在陆愈希身边被好好养了近一年,身着裁剪精细的锦绣青衣,眉清目秀,与他话语里那个摸爬滚打的脏乞丐差之甚远。
他说完,云灼陷入一阵沉默,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半晌才突兀开口,“如果我长大了,我要像母亲兄长一样,悬壶济世,要这个——”
云灼话说了一半突然中止,轻咳一声。
世上最忍不住的病症动作,云灼总是发得这样克制,半成拳抵在唇上,轻咳时只眉头微皱一瞬,又立刻闭紧嘴,喉头滚落一下,仿佛吞下了一粒细微的痛楚,横冲直撞的气息被他驯服到这样压抑。
他又重新继续道:“要这个世上没有病痛,减少人们的不幸与痛苦。如果大家都过得好,就不会互相残害,弱者也不会吃掉更弱者了。”
云灼的面庞仍稚嫩,星临看着他光洁无暇的眼下皮肤,听着近乎天真的理想,心口忽地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叶述安问道:“什么人你都救吗?可……有的人是很可怕的啊,救了他们,万一他们再去祸害无辜的人怎么办?”
云灼道:“娘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肯定会有做恶之人,但还是好人更多,而且善与恶常常是相对的,坏人也是可以变成好人的。”
叶述安想着那些淌在地面的内脏,困惑道:“真的吗?我也希望是这样。”
“兴许不用那样复杂,”云灼端详着叶述安的困惑表情,又道:“顾及不了他人的话,但自己求问心无愧便好。”
“问心无愧还不容易吗?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叶述安道。
云灼道:“那问心无愧的人为什么总低着头走路?”
叶述安一怔,随即心中了然,忽然噗地一声笑出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拐这么大个弯!”
云灼看他一眼,一掌拍在他的肩头,“抬起头来,叶述安。”
那时云灼一双漆黑双眸带了点笑意,他身板挺差,手劲不小,一掌拍得叶述安印象深刻。
深刻到三个月后的蓝茄花宴上,叶述安双手捧着陆愈希给他缝的锦囊,脑袋里又再次响起这句话,他忽地哽住,越忍耐越抽噎得厉害,终于在陆愈希的手忙脚乱里像个真正的十岁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呀,述安,怎么了?是不是嫌这枚锦囊绣得太丑,我也是第一次绣,不然这个先给我,明日我给你买个更好看的。”陆愈希窘迫得手足无措,就要从叶述安的手里拿回那枚丑得惊人的酱色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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