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抬眼,远远看见闻折竹,他花白的胡髯被火光染得昏黄,也看见他身后此刻无比高耸巨大的日沉阁,正在遥遥地注视着自己。
推开日沉阁的大门,琉璃瓦浸在明月光辉里,仍宣示着往日岁月的浮华。
婆婆因惊吓过度而半路失去意识,而天冬的身体承受不住今夜这样强烈地使用烈虹,爆炸响起之时,她的精力便已是强弩之末,而流萤与云灼也面色苍白。
危机解除后,一行人就这样精疲力竭地回到日沉阁。
云灼请流萤先带天冬和婆婆去休息,偌大庭院里只剩他、星临与闻折竹三人。
大批木傀儡还立在洗砚池旁,夜风吹拂里,像在坚毅地等待什么人归来。
那只装上细小木腿的鸭子已经能到处跑了,正在一双双傀儡腿间嘎嘎穿梭,躲闪着黑猫时不时的飞扑。
闻折竹看着云灼,眼中闪烁的光亮既像是期盼又像是恐惧,期盼云灼告诉他,街角巷陌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是无稽之谈,又恐惧云灼印证那些传言。
云灼的沉默,对他来说,是一个将行的宣判。
“对不起,”云灼低下头,“我没能带他回来。”
镰刀一般银白的月坠下琉璃屋顶,清寒的夜侵袭庭院。
闻折竹站在洗砚池旁,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阵令人窒息的可怕寂静,星临看了看云灼,开了口。
机器人叙述的语气客观冷静,表情也是几分独特的机械冰冷感,话语如冰刀一般捅进闻折竹的心窝:告诉他来得太快的残沙追兵,告诉他扶木得知他真实身份时的震惊与难过,告诉他那张付之一炬的残页。
也告诉他,那颗流火弹炸得太璀璨,扶木永远留在了鹿渊,没能和他们一起回来。
闻折竹仍睁着眼睛,却如同晕厥,星临再下面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只觉得面前人唇齿张合,而他像是在洗砚池底浸溺,声音始终隔着污水听不分明。
那些矍铄的精神气在一段叙述中缓缓褪去,星临才感觉闻折竹其实年纪不小了,他的鬓边已经有几缕花白。
他摸索着洗砚池的池沿坐下,那迟缓的模样将沧桑尽数显露。
洗砚池边搭着一块湿布,是闻折竹用来擦拭木傀儡的,而此刻他恰好摁住那块湿布,陷入长久的愣神。
“你不必自责,毕竟一切皆源于我。”
闻折竹再开口时,声音像是肺被掏出一个血洞。
“如果我不找来那残卷的委托,什么事都不会有了,如果……我在他问及我的过往时,能释然地和他谈起,又何苦这般折腾。”
他不过是一条落荒而逃的丧家老犬,从杀伐振高的故土上逃出,以为自己走得够远,那些散发焦炭气息的过往就追不上他。
“去过鹿渊,你们也该都知道了。”闻折竹的语气行将就木般,“我年轻时自恃偃术造诣,不知天高地厚,创立了鹿渊书院,以为总有些东西能凌驾于仇恨之上,总有人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后来确实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与我齐聚鹿渊。书院落成的那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屋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以为那些路遥马亡的梦,有生之年便可触及。”
他笑了笑,“那些好梦,也是做了一阵子。”
后来战火燃起,世仇燃起,鹿渊书院血流满地,他为求死去的学生免受血鹰刑的盘剥屈辱,放出一把大火,将理想也付之一炬。他本心如死灰,苟延残喘败走他乡,没曾想上天仍垂怜他,他遇见了扶木。扶木天赋卓越,在冶炼术上的造诣更是闻所未闻,与闻折竹的偃术一拍即合,他们像是遇见彼此理想乡的缩影。
可与扶木对自己为何四肢尽失地躺在崖底从来避而不谈一样,闻折竹也只能借一纸残页将过往坦白。
然而无人预料到,这纸委托谜团无数。来得太快的残沙追兵,粗糙诡异的纸团,都是本不该有的变数。最后惨烈收场,扶木长眠地底,云灼濒死回谷,到手残页化为灰烬,星临在灼烫的血液中当机。
日沉阁的庭院中一片静寂。
闻折竹微微佝偻了腰,如一棵被白蚁蛀空的干枯老树,他被泪哽住了声音。
即使年龄跨度甚大,星临也曾在闻折竹眼中见过与扶木相同的光,此刻被泪水浇得与扶木死亡时一般黯淡。
星临静静看着,手覆在自己胸襟,倏忽半跪下来。
“闻先生,这个给你。”星临对闻折竹说。
他一只手攥拳伸到闻折竹面前,向上,打开——
——一颗晶莹的湛蓝义眼躺在白皙掌心,折射着天边月的光芒。
鹿渊地底,那阵吹动他的风到底自何缘起,星临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在他面前消散了个干净,所幸他来得及留住这枚琉璃。
它完好无损,在他怀里捂热好几日。
星临读不懂闻折竹的眼泪,却在模糊的硌痛中,觉得或许闻折竹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睛。
天地酝酿出一颗剔透琉璃,辗转过闻折竹的冰冷剑鞘,到扶木的残缺眼眶,再至星临机械心房外隔着皮肉敲打,最后落回闻折竹干瘪的掌心。
闻折竹颤颤巍巍地接过那颗眼睛,他隔着泪眼,隔着那些颓败的旧日梦与破碎的温情,去看那颗琉璃,月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的是全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云灼的扇刃,星临的流星镖,满院迎风不动的傀儡,到处都是扶木的痕迹,他却不会再回到这里。
待到星临与云灼将闻折竹扶回卧房,院中的夜清寒更甚。
星临倚着雕花木窗,将这日沉阁院落尽收眼底,竹叶未变,墙头也还是那个他轻巧翻过的墙头,那个闯入日沉阁的夜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在皎白的月光中,看着将闻折竹房门轻合的云灼。
“公子,”星临叫云灼,“如果以后有机会,我想去趟栖鸿山庄,去看看那为人称道的落雪红梅,究竟是什么模样。”
云灼没有看星临,只是点头答应,他的沉默比寒夜更深重。
他身后,鸭子与黑猫踩着他的影子嬉戏。
日沉阁的夜寂静无声,星临与云灼各自回房,星临躺上床榻,拟作人类休息时的阖眼模样,脑内活动却始终被迫高度唤醒,太多画面混乱在他的脑内,以至于让他感到吵闹。
这无声的喧闹不知维持了多久,星临忽然听到一阵吱呀声。
那声音极其轻微,不来自脑内的喧哗,而是来自隔壁。
星临倏地睁开眼,听着云灼打开房门,踩着楼梯下了楼。
他悄无声息地跟出去,却在楼梯拐角处,先看到庭院中一片木傀儡中,一片孱弱的白夹杂其中。
天冬坐在地上,倚靠着洗砚池壁拨弄池内色彩复杂的水,一块湿布被她淘了又洗,木傀儡的右腿被反复擦拭。流萤从屋檐下走出,拉着天冬,轻声劝她回房。
星临站在楼梯拐角处转过头,看见扶木房间的门开着一道缝隙,云灼静立的一线身影被缝隙泄出。
日沉阁顶着火烧过后愈发黑的半边天幕。
今夜人人疲惫,却无人安眠,异变的烈虹与剧烈的情绪在每个人体内翻覆,星临站在人类悲恸的裂隙里,寻不到合适的表情。
城池那边,收容司的残骸余烬直至破晓时分才熄灭。
时节已近盛夏,清晨的阳光便已具暖意,预示今日的汗流浃背。
成片的碎石瓦砾堆砌成山,偶尔在夹缝里窥见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物,撕裂的粗麻边缘随风抖动。
一双靛青锦靴邻近废墟边缘,抬脚,一记轻踢。
一片残瓦咻地一声飞出去。
露出下面一张双目圆睁的脸,灰白粉尘蒙着,死不瞑目,已经开始腐烂,招致蚊蝇嗡嗡。
“炸得真够彻底。”
锦靴主人轻嗤了一声,他有着一把沉稳的音色,语气听起来却危险。
“这毁得很是有技巧,绝非寻常人士,”他抬头扫视废墟中丧生的被囚禁者,“谁做的?”
他一旁的近卫低头答道:“回城主,是日沉阁的人。”
锦靴主人闻言,眉头一下子皱得很深,“日沉阁的谁?”
近卫回道:“城中消息说,是一位新来的杀手,此前从未在人前展露面目,听说名叫星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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