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间没有比烈虹更大的事,其余大事,也都是托烈虹的福,由它引发的。比如,寻沧国倾覆之后,大量城镇沦为无主之地,其中栖鸿山庄和残沙城为争夺地盘,交战不断。”云灼看着樵夫,字字句句,意有所指,“两方势力交界处尤甚。”
第44章 机关
烈虹疫病爆发之前,太平盛世里,栖鸿山庄与残沙城能为谋求自身发展而将世仇暂且搁置一旁。平和喜乐的日子里,也能落成一座开放书院,向来敌对的双方终于能言笑晏晏,共处一室,这是百年来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是冶炼与偃术相结合的绝佳契机。如若栖鸿和残沙不曾彼此仇视至此,这两种技艺或许本就该是相伴相生的。
那位建立鹿渊书院的人,首先要得到城主的极高赏识,才能得到这施行天方夜谭计划的准许,也恐怕是怀揣着太天真太完美的理想,才有胆量将这无稽之谈落到实处。
扶木紧紧握着拳,眼眶泛红。
星临想起那纸残页,扶木之前说那是精妙绝伦的完成版本。以此来看,鹿源书院也是顺利运转了不短的时间。只是后来烈虹席卷,战争与疫病撕裂太平盛世,交界处冲突不断,新仇激起旧怨,两股愤恨迅速膨胀,狂热高涨到群情激奋之时,鹿渊书院那帮学生,可能还没来得及逃离这边境之地。
“他们不是逃了。”星临对樵夫道,“他们被挂在南边镇口的林子。”
“那可是打仗啊,”樵夫也是个勇敢樵夫,见瞒不过,便理所应当地不解着,“杀栖鸿人又不触犯律例,打仗可是大事,他们在那种特殊时期还和栖鸿杂碎混在一起,那就是残沙的叛徒!本来就不该活着啊。”
扶木艰难吞咽两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残沙与栖鸿对战期间,依照残沙城战时律令规定,凭栖鸿人头可领赏,一颗一两。”
闻言,樵夫面色忽红忽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折辱,“提这个是什么意思!呸!谁是贪钱去了!为我残沙出一份力是每一个人都该做的!”
樵夫在这一瞬间爆发的荣誉感令他的双眼光彩熠熠,半分不掺假的忠诚与炽热。
“曾为残沙而战是我一生的荣耀。”
星临在心里笑死了,这人所谓的“为残沙而战”,就是一群暴民冲进书院,屠杀潜心研学的学生,将与敌方沾边的一切赶尽杀绝,那样的时期更是赞扬这样冠冕堂皇的仇恨。
星临想着镇南的白骨,心中突然涌现一阵剧烈的无聊感。
人类这一物种有着固化了的特点,自相残杀仿佛是他们的天性。
他从不觉得人性是什么宝贵的东西,星际时代的虚拟作品总是喜欢做一些傲慢幻想,傲慢得千篇一律,从不以时间地点为转移:有点古意的,草木牲畜成精化神,修成了人形才是正果,贴合时代的,仿生人觉醒还渴望看齐人类,仿佛拥有闪光人性与情感体验才算是完整生命。世间万物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以人类为楷模?星临始终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
人类意淫着人性在造物者的神坛上散发着独一无二的光,为此感到优越,却忽略了其中的缺陷与卑劣同样独一无二。
看似宁和的小镇实则暗涛汹涌,外乡人的一举一动被严格监视,茅草屋中的疯子书生也明显常受折磨,书院学生早五年前便已经被曝尸镇口——理想的发展随意就被仇恨碾碎,所谓的失踪,其实是战争期间一场集体暴行。
星临面前,被揭穿的参与者深感光荣,还抻着脖子呱呱大叫。
他看见扶木近乎要垂进地里去,“闻叔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五年,从来没提过一个字。”
这感觉很唏嘘,或许闻折竹还在千里之外的日沉阁庭院里晒太阳,星临三人却站在鹿渊书院,走进了他的过去,目之所见,皆是支离破碎的往事残骸。
星临对闻折竹的印象浅淡,只觉得那人是个宽容的长辈,闻折竹与扶木之间的过往他一概不知,更别提跟上扶木此刻的情绪了。不过,就算换做是其他人的过往,铺陈在他面前,再悲恸的往事,恐怕他都会无动于衷。
当然,机器人的表面功夫还是相当到位的。
他对这樵夫厌恶得不行,这人身上庸常的劣根性,更让他深感无聊。
然而他也只是敛着眉,做出个深沉模样,切合着沉重气氛,观察着身边人,这可比残沙的荣耀有意思一百倍——云灼内里杀意沸腾,表面却只是轻慢地将手中折扇转动。
星临试探,“想杀他。”
云灼转动扇柄的手指轻微一顿,复又若无其事地,将折扇转动起来,不回一言。
反倒是樵夫反应不小,光荣神色掺进几分煞白。
简简单单三个字,被星临说得轻且飘,尾音微微上扬,到底是表述自己心愿的陈述句,还是询问云灼意愿的问句,模棱两可,让人分不清楚。
星临继续,“已经无可救药了吧?杀了便是。”
意料之中,典型的星临作风。
云灼面色不善,“麻烦。”
真敷衍。星临心道。他依旧不是很明白,云灼分明就是想将手中扇刃甩出,了结那人性命,他想杀了这人,杀了就是,这里是无人踏足的荒郊野岭,焚烧过的屠杀地,没有场所比这里更适合行凶。为什么还要这么百般克制?
突如其来的变故,就是发生在这一个困惑的瞬间。
“咔哒。”
那声音极其轻微,像是金石撞击,清脆却隐约,樵夫刚才的高声叫喊仿佛还留有余音,使得那声音更加不引人注意。
星临却如同被猛地烫到了一般,倏地从地上弹起来,急急开口:“小心!”
二字警示刚刚冲出口,他余光便捕捉到房间的黑暗角落里一道暗光乍现,速度极快,一闪而过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灼在同一时间察觉不对,立刻闻声而动。
扶木沉溺在自己的情绪还木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
“低头!”
星临以一种他从未浮现过的厉色掷地有声,扶木悚然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地遵从星临的话,迅疾俯身。
紧接着,一道细微的凉风从他背部上方滑过,阴恻恻的、难以捕捉的凉意。
星临侧头闪过这丝凉意,视线追着那东西,直至它悄无声息地隐没到对面墙里。
樵夫明显比星临他们更加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被云灼卸去的力气已经恢复大半,他一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惊惧地大喊:“都说了不能来!!!”
他话音未落,角落中暗光再次闪现,且不止一道,密密麻麻地在暗处形成铺天盖地的网。
下一秒,一阵微不可查的风便已经到达星临的颈侧,他被迫向更低处一俯,才堪堪躲过。
他根本来不及直起腰。
更多,更多,已经不是一阵风,也不再几不可查,它们接二连三地被牵动,形成密集的风幕,阵阵向着屋中人袭来。
旧风被后继者不断割裂,在疯狂尖啸。
扶木狼狈地闪避,根本来不得及喘口气,又两阵凉风齐齐扫过,一道拦腰,一道小腿,他勉力折腰,闪过腰际那根之后还没站稳,又立刻跳起,落地身形一晃,便听见“刺啦——”一声。
他飞在空中的杏色衣摆被割裂,断裂处十分齐整,如若方才他躲闪不及,他的肢体断口也该是这般整齐漂亮。
耳畔传来不间断的嗡鸣,攻击已经再次袭来。可他是距那扇打开的窗户最远的人。
扶木刚才的沉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生死关头的紧紧压迫。
“刺啦——”
裂帛声又响起,万千杀意迎面刮过,即使他已经做好准备,那道凉意挨上他的脚踝时,他还是被排山倒海的恐惧狠狠攫住。
那道凉意毫不留情,割断他的右脚踝,嚣张地飞快离去。
扶木剧烈一抖,身体失去平衡向一侧歪倒下去——倒进了一个快速赶到的臂弯中。
“抓紧我。”
星临稳稳接住扶木,带着他来回闪避,百忙之中抽空扫了一眼扶木的右脚踝,只见那小腿下空空荡荡,连着裤管鞋袜一并被切除,不远处,一只穿戴整齐的右脚孤零零留在原地,断面处齐整漂亮,木质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棕色的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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