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灼,今日是你十六岁生辰,母亲祝福你今后免受病痛折磨,我深知医者自戮,因而你今后选择何种理想,我们都会支持你。希望你结识志同道合的友人,有更多在乎你的人,愿你一生与爱相伴而行。」
祝愿迟到,却永不变质,空气中漂浮的仿佛不再是尘埃,而是云灼一根根被扯到极致的神经。
星临从背后抱住云灼,把脸埋进他后颈,感受到他浓烈其内的呼吸。
暗格内还有一本画册,装帧精美,其中纸张却色泽不同,第一页最褪色暗黄,越往下翻,成色越新。
画册的扉页,陆愈希的字迹与他为人一样过刚易折。
他祝贺他生辰快乐,告诉他说叶述安从九岁开始学丹青,希望他不要嫌弃家弟幼时太拙劣的画技。
往下翻,每一页画都与云灼有关。
九岁站在湖边打水漂的云灼,稚嫩笔触下,四肢比例失调,只五官几分神似;十二岁摇落一地柿子的云灼,绘者画技已经足够令人看出衣角被喷溅的淡黄浆汁,以及云灼眉宇间的无忧快乐;十五岁立在云归花田的云灼,内敛沉静的一抹白影,寥寥几笔已是写意。
叶述安画技与云灼一同成长,越往后越恬淡写意,技艺愈发纯熟,画云归的药田,画熠熠生辉的霜晶石,也画云灼云回两兄弟打闹斗剑,画张灯结彩的云归谷,在纸上留下云灼坐在云归亲族中被温暖的笑脸。
陈年画纸散发着一股半腐的气息,一页页翻过去,叶述安笔下的云灼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容光焕发的模样,不见半丝病容。
机关匣子还在叮叮咚咚地唱着,封存七年的十六岁生辰迟迟来到。
云灼捧着画册,良久沉默。
星临感到有温热液体砸在他的手背上,听见云灼内里那一瞬无声的歇斯底里。
云灼“啪”地合上画册,将它放回暗格中。
“再香的东西一旦变质就臭不可闻,百合花一旦腐朽就比野草还可恨。”*
星临的声音有些轻,那是一句储存在他机体中的残酷诗句,他想用人类的精神遗产给他的人类一点慰藉,却变成用最温情的口吻说出最无情的事实。
他知道谁都没有资格让云灼将仇恨与美好一笔勾销地尽数和解,人类情绪复杂,不是一种覆盖另一种那样简单。
云灼呆立半响,他低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下半张脸却咧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来,他的笑看起来很痛,但却也仿佛在做回一刻爱恨外现的少年。
星临将脸颊挨上云灼的脊背,“我们去砾城看看吧。”
砾城在暮水一战中穷尽财力与兵力,云归覆灭真相已是天下皆知,砾城的实力与声望皆是一落千丈。
星临与云灼抵达砾城时,见到的是在高修明勉力复兴下仍规律运转的砾城,却仍是大不如前。陆愈希与叶述安的尸体是孵化第一批围猎者的温床,早已被分而食之,因而砾城为陆愈希在亲族陵墓中设了一个衣冠冢聊表祭奠。
守墓人认得出云灼与星临,引路过程中几度欲言又止。
他们与陆愈希之间原本太多话来不及说清,可面对着一块冰凉的石碑,对死者的独白只会凌迟生者。
只是一场无话可说的告别,两人离开时,太阳都没偏移半分。
下山时,守墓人引了另一条偏僻绕远的小路,两人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揣测这人欲言又止的缘由,最终在小路的转折路口,看见了一块无名墓碑。
它掩在草木深处的角落中,不为人知地偷偷立着,连名字都不敢有,潦草地祭奠一个人的潦草一生。
有些人冒险筑起这块碑,可罪人无名,不值得被祭奠,更不允许被铭记。
守墓人回过来的半张脸上罩着一层悲戚,“云公子,该这边走了。”
下山的路上,太阳清淡得像被困在清晨,太多人离去,也有人被大浪淘沙地留下。
云灼看着身旁星临的侧脸,不自觉地就盯了太久。
星临看过来,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冲他露出一个笑,“看路啊。”
他笑得比晨光清透纯情,那纯情冷冷的,抹杀所有郁结。
山路狭窄,他把他拉得靠近,两人肩抵肩地向前走,走过坎坷崎岖的起伏地,走过真假混象、亲疏瞬变的路口,一起回到那个等待已久他们的归处。
回到日沉阁的当天夜里,云灼刚一脚踏入大门,便大家被簇拥着拱到饭桌前,他们算好了日子为他补过生辰。
扶木围着云灼和星临来回蹦,“我最喜欢给大家过生辰啦!”
婆婆拍着轮椅的扶手赞同,“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的好事情要庆祝呀!”
一大桌甜口菜肴投其所好得过了头,甜得人嗓子都痛,半个月的时间对这群人来说都算是阔别已久。
酒喝得太尽兴,冷焰火放过三轮,闹到下半夜才消停,剩千杯不醉的流萤和不会醉酒的星临,将人一个一个捡回房间。
明月高悬,卧房里一地月光涂就的白霜,星临趴在云灼的榻边,透彻色泽的眼不间断地划过幽蓝光线。
他看着云灼的眉宇舒展,他想他必然是一夜黑甜。
第二日众人陆续醒来,已是日头西斜。
云灼随意披了件外袍,两道倦恹的乌青挂在眼下,眼皮还半阖着,突然就说以后想要开家医馆。
所有人都还在他这一语惊人中反应不及。
他便开始征求大家的建议,是否愿意与他一同。
他喝着醒酒汤,也不知道是在说梦话还是醉话。
即使说云灼和星临近来抓鸡看门陪打牌,着实是积了不少善德,可赏金杀手金盆洗手直接洗成悬壶医者,未免跨度太大,简直天方夜谭。
但日沉阁里恰好是一群天方夜谭的人。
闻折竹当天晚上就掀了庭院里的几片地砖,准备辟成几块药田,扶木和天冬喜滋滋领了采买之责,流萤寻了都城几处位置优越地价实惠的铺子,最后因为银钱实在捉襟见肘,决定就把日沉阁就地变医馆,就让婆婆做这医馆里的吉祥物。
众人忙忙活活筹划日沉阁新定位,却发现星临不见了。
那天星临领了个报酬不错的失物招领任务,这类任务向来是他的强项,然而他清早出门,直至午夜仍没有回来。
天冬惴惴不安地捱过半梦不醒的一夜,早早便醒来,一踏进庭院,便看见眼下乌青比宿醉还要夸张的云灼。
“他还没回来?”天冬皱起了眉。
又熬了一天,星临仍不见踪影,一切事宜即刻搁置,寻找失踪人口成为日沉阁最紧要之事。
先去询问发布失物招领悬赏之人,却得知该悬赏早在前两天已经结到星临手上,再去四处询问城中人,而星临一贯来无影去无踪,所得答复皆是不曾见到。
星临宛如就在这座城内蒸发了,几人遍寻七日未果,扶木与闻折竹便回阁收拾行李欲前往栖鸿与残沙,欲借旧日势力散播寻人消息。
云灼走进星临的房间,妄图在其中寻到蛛丝马迹,指明星临的去向。
而星临的房间比云灼的房间陈设还要简略,除床榻之下,有一个被藏得很往里的铁盒。
铁盒的边角打着“星临”两个小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花纹,只平整光滑的一个金属盒子,与星临一般严丝合缝,估计是他自己在扶木的仓库中打出来的。
但盒子并没有设锁,云灼打开它,里面整齐地码着星临生辰那天收到的礼物。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碎东西:闻折竹写给他的菜谱,扶木给他放置流星镖的盒子,天冬给他缝制的荷包,流萤教他红妆时用的朱砂,就连婆婆在栖鸿随手折给他一枝红梅,都被他制成干花收藏起来。
被仔仔细细收起的琐碎,被星临署上名认真藏好。
云灼的心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寻不回星临的焦灼,此刻几乎要点燃他。
几天挤压下来的心慌无限膨胀成恐慌,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回自己的卧房,收拾行李打算与扶木闻折竹一同出城。
他收拾得很潦草,心思全部飞去星临身上。
他不断胡思乱想:星临会遭遇何种危险?他到底为何要走?他是不是不喜欢开医馆这个决定,才一声不响地离开?最近夜已经很凉了,他离开时的衣物够厚吗?是不是无人知晓角落里正在陷入险境?最坏的情况是不是已经罹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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