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人视线自下而上,这视线像是有重量,也像跨过很远的距离才落在自己脸上,这个角度显得那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更大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含着一双将要落泪的眼。
扶木哪见过这个。
星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注视着他。
扶木抹了抹头发,又抓了抓脑壳,话都干在喉咙里,半天才憋出一句:“醒了好,醒了好,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求助地去看天冬和流萤,得到的只有两道威胁的眼神。
扶木一脸救命地转回头,对上星临的眼睛,心又被揪住一般。他在床边坐下,紧张地抬手,搂上星临的肩拍了拍,开口做足了哄人的架势:“哎呀,哭什么呀?”他拍完了肩又大着胆子去摸头,“怎么了嘛?你看看我们不都在等你醒过——”
“我现在很脆弱,你别说话。”星临语气不善。
扶木立刻直起腰板举起双手,又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顺便递给天冬流萤一个鄙视的眼神。
星临像是用视线把扶木的脸描了好几遍,再开口时的音调和扶木安慰他时一样温和——
——“你怎么还活着?”
“……什么?”扶木难以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么恨我吗?!”他被揪起的心一下子被气得鼓胀两倍,“你知道是谁成天给你洗床褥洗衣服吗?要不是我,你现在闻起来和街上大黄狗一个味!我整天在搓衣板上累得吭哧吭哧的,不感激我也就算了,你还这样?”
星临放下捂住一边耳朵的手,乖乖改了一下措辞,“你为什么还活着?”
扶木僵笑,“谢谢你,听起来并没有好一点。”
星临可以猜测出婆婆存活的原因,但扶木的幸存让他无法理解。扶木被误杀的事件早在鹿渊书院,现在他却这样生龙活虎地站他面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事件发展轨迹必然存在巨大变动。
两人的一席对话冲淡了天冬的喜悦,她神色隐隐担忧,“你这是怎么了?是否感觉何处不适?”
星临如实道:“我不知道当时在鹿渊书院,究竟发生过什么。”
扶木收起玩笑的心思,和天冬对视一眼,看见彼此同样凝重的面色。
星临的昏迷,其实可怕至极。他没有呼吸,身体冰冷,与一具尸体相差无几。从落寒城巅赶回来的第一天,整个日沉阁愁云惨淡,所有人对星临异于常人的身体构造束手无策。几天之后,大家发现他不会腐烂,反而在痊愈。那些被箭伤扒出的银白骨骼、骨骼深处闪烁的幽蓝光芒,被生出的新皮肤缓慢覆盖,等到终于恢复他原本的模样,却始终没能醒来。他好像只是从一具残缺的尸体,变成一具完整的尸体。日复一日的等待,日复一日的期待落空直至麻木,星临终于苏醒。然而大家此刻却感觉,他的记忆却不像他的躯体那样完整。
扶木紧张兮兮,“那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星临没看他,反而先去看另一边,他盯着她的脸,看得深刻,“天冬。”
简单的两个字咬得生涩,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一般,而这一声听进天冬耳朵里,却把她忧心忡忡的眉眼听得舒展。
“流萤姑娘。”
每一个称呼,被他反刍到稀烂,反刍到面目模糊,但此刻是触手可及的清晰。
“婆婆。”
话音未落,有人踏进房门,入眼先是花白胡鬓,往上是一双精神矍铄的眼,这人方才站定,星临便叫了一声:“闻叔。”
闻折竹有些惊讶,愣了一下,随即笑得胡子颤颤,“你小子,终于放尊敬点了。”
最后视线转过一圈,才再次抵达榻边最近的木头人身上,“扶木。”
他抬手拍在自己的胸口,“星毓皙临。”这一声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摸袖间流星镖,又去摸脖颈的桔梗琥珀,最后确定那枚浑圆的机械核心也被妥善收在他怀里,他抬眼,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咬字变得坚定,“星临。”
扶木一个飞扑抱住星临的脑袋,开朗道:“耶!你没傻真是太好了!”
星临被捂得声音很闷,“云灼呢?”
“他很快就回来了,”扶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我先给你讲讲鹿渊书院的事吧,你不是忘了嘛。”
扶木口中的鹿渊之行与星临知道的差别不大:一纸残页引他们抵达鹿渊镇,迷雾重重的小镇有无数双暗中窥伺的眼睛,抵达书院遗址时偶然落入地底,落入地底被尘封的建筑群——也就是真正的鹿渊书院。在那里他们找到了柳行知的家信,得知残沙与栖鸿的交战间接导致书院覆灭,也得知闻折竹的过往。
这些都与星临已知的轨迹大差不离。
可这一趟鹿渊之行临近末尾处,出现了一个星临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童泽姑娘真的很厉害!”扶木的叙述足够清晰,把一条全新信息响亮地拍进星临脑内。
“她记性是真的没的说,五年……快六年过去了,她还能把书院每一层构造,每一个机关,每一处暗道都记得分毫不差。”扶木的眼睛很亮,像是回到了当时,“她就连存放图纸的秘密地方都知道。幸亏了她,不然咱们万一在地底被那群残杀追兵追上,要是被围住,那可真是插翅难飞。”
星临道:“童泽是谁?”
扶木道:“童泽就是那位从食人洞穴里救出来的姑娘啊,你这个也不记得了吗?你跟她一起!被云灼和叶述安从齐老青手中救出来,那个满是腐烂尸块的石洞!记得吗?”
记得。星临当然记得。
那个女孩早就被他杀了。
在故事的最开始,他为了确保身份秘密的安全性,为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随意地掐死了那个女孩,她苍白的面庞带着眼泪,永远地冷僵在故事开端的木屋里。连得知她姓名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发展环环相扣,童泽是一条被他扼杀在开局的故事线。这段缺失了的故事线,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的可能性。
可在这个平行时空里,SPE-1437没有杀死童泽的机会。
因为星临回到过故事的开端。
那时,他站在那座木屋中,大脑里烧着想要谋杀自己的念头,铁了心要把自己的存在从这个世界抹除。他抓着SPE-1437的手,将SPE-1437机体内来自云灼体内的能源全部夺来,以至于SPE-1437根本无法在那座木屋中醒来,直接错过杀死童泽的时机。
星临的表情不太好看,扶木便更加事无巨细地向他解释。
说童泽其实是六年前鹿渊书院幸存下来的学生,她当时告假探亲,因而幸免于难。说童泽对书院内部构造之熟悉,即使时隔多年仍能在追兵逼近的紧迫时刻保持冷静,届时云灼为拖延争取时间,已然身受重伤,幸而在最后时刻童泽启动机关挡住追兵,并带着他们从暗道脱逃。说童泽最后并没有选择跟他们回日沉阁,而是决定留在鹿渊镇陪那疯书生柳行知。
说到这里,扶木听到星临笑了一声。
“突然笑什么?”扶木困惑,“怪瘆人的。”
“笑有人咎由自取。”星临道。
这一刻星临脑内闪过千万个念头。
原来,只要童泽不死,他们就不会被残沙追兵包围,扶木就会逃脱被误杀的厄运。
然而,扶木命运的改变,不仅仅是他自己一人命运的改变。
若是扶木能存活于世,闻折竹便不会万念俱灰离开日沉阁。但凡扶木与闻折竹在,在蓝血谣言四起时,他们去往栖鸿山庄之时,也不必带上身为蓝血偃人的婆婆,那样流萤也理所应当地不必去往栖鸿山庄。只要扶木、闻折竹与流萤留守日沉阁,即使蓝血谣言再怎么散播,随之而后的屠杀偃人风潮再怎样迭起,这三人也绝对足以保婆婆周全。因而落寒城巅的蓄意一击,必不会出现叶寒二人阴谋的意外牺牲品,婆婆必不会为他挡下那破风而来的那一箭,因为她根本不在栖鸿地界之内。
这千万个念头里有庆幸、有悔解、有自嘲,种种情绪,膨胀着充盈了他整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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