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虹横行世间之时,云灼非但没能秉持云归救死扶伤之大义,反而将整个医馆的无辜平民屠杀殆尽,”明远垂在星临面上的目光带着痛心疾首,“你可知,他那时才十六岁。属实凶残至极。”
说到最后一句,他发觉星临眉眼微动,进退两可的模糊神情。
明远继续道:“五年过去,他期间接过多少杀人委托,此番鹿渊一战,又多少无辜之人丧命。云灼此人不辨是非黑白,你呆在他身边,日夜胆战心惊。这也便罢了,他一人杀孽深重,也会教唆你做出残忍行径,你要早早地逃。此次收容司一事,你不觉便已是预兆吗?”
仿若一语点醒梦中人,星临皱起眉,几分掩盖不住的动摇从他偏移的目光中流露出来。
明远适时停下,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绣钱袋,轻轻系在星临的腰带之上,“不论是他许你钱财居所,还是声望高位,你都不要信他。你若是有什么困难,便到城南的分舵。”
那钱袋沉甸甸,金银分量诚意十足,明远面上含着那种长辈独有的宽恕的笑。
星临由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腰际动作,抬头问道:“什么困难都可以?”
“都可以。”明远点头,细绳系好,手指撤走时面容温和,几分关切犹如温暖实质。
星临眸光一动,他唇齿张合几次,似是有话语几次涌上喉头,又两次三番地被强行吞下。
明远耐心地等待星临开口。
那些虚有其表的凌人傲气消散,他的动摇让他终是露出了一边一角的澄澈内里,明远想着这个模样倒是与初始印象契合不少。
星临笑了笑,“原来明老板装醉离席,是为了对我好言相劝啊。”
明远不动声色,“你知道我装醉?”
星临的得意十足十的孩子气,“我瞧着你装得真是烂,你脸也不红,眼不迷蒙,也就垂着脑袋骗骗那群傻瓜啦。”
院内栀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可惜明远浸在其中已久,早已闻不见。
明远只看见星临像是纠结,他四处看了几眼,才轻声对他道:“我留在那人身边,确实是有苦衷……可这里草木深重,也怕隔墙有耳,不如寻个隐秘地方,明老板再细细说与我听。”
这正正合了明远的意。
他心道这小子果然涉世未深耳根子软,想着赶紧带他到一处无人之地,就算最后撺掇失败,将人打晕也可带回细细拷问,实在不行就地格杀也不会有人发觉,便连声答应。
后院一条昏暗无人的狭巷,明远带着星临穿梭其中,充斥人声的酒席被两人遥遥甩在身后。
两人身体两侧一边是墙壁冰冷,另一边是一排列布紧密的低矮平房,是酒楼后厨的功用,柴芯将熄的伙房和杂物堆积的空屋在夜中相依。
明远钳住星临的手臂,用的是担心星临反悔的力度,近乎是拖拽着人向前。
他惊觉这少年看起来身形单薄,却意外地非常沉重,这才入了窄巷不过一小段路,他便已然有了力竭的感觉。
星临缀在明远后面,也是气喘吁吁,“明老板知道这么多事,我确实……确实佩服,我也有个秘密想说与你听。”
明远飞速地左右看,此处仍有被人发现的可能,这少年此刻说出这种话,说不定是心生悔意,想要转移注意。
于是他手上力道不松反紧,回头对星临说道:“还没到地方,到地方再讲。”
星临却很执拗,“这里就行,这里甚好!”
明远看向前方,厉声道:“不行!”
星临忽然停住,“我说,就在这里。”
明远倏地感到腕际一阵剧痛,他被迫地立刻停下前行的步子。
他回过头,看见星临一脸恳求,“那个秘密必须要在这里说,才最合适。”
满目柔软的诚挚歉意,额上覆一层冷汗,星临抬眸看着明远的模样,在月光中显得脆弱淋漓。
可他手上的力度却毫不留情,明远的手腕被强掰着,不得不向一侧弯腰,一阵痛意窜得他霎时满头大汗,形容好不狼狈,星临力气之大,他根本挣脱不开。
月藏进浓厚的云层,窄巷中又阴暗几分。
明远头晕目眩之下,怒视也混乱,“什么秘密?”
下一刻,星临手上力度陡然减轻,明远被剧痛攫住的神智与五感,漏沙一般丝丝回归——
——在这幽静的巷道里,栀子花香已经不再占据他的鼻腔,嗅觉终于腾出一点地方,让明远嗅到了空气中那丝蛰伏已久的血腥气。
他感到腕际一阵湿意,阴冷黏腻的,蛇行着盘踞上他的皮肉。
惊惧惶恐陡生,他霎时心中恶寒,低头向着自己的手腕处望去。
星临的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腕上。
那只手,指骨凸起到嶙峋,早就被鲜红浸湿,血液淋漓着润湿了他腕际的衣料。
明远如遭雷击,大脑空懵在这一刹那,他战栗地呼出一口气,“你……陈舵主他——”
星临看着明远,咬字柔得诗情画意,“他在等你。”
下一刻,天翻地覆的失重感猛烈侵袭,木门碎裂声在耳畔炸起。
明远被狠狠掼在地上,脑袋后部一阵吞天噬地的巨痛,脑内嗡得一声,他手脚瞬间瘫软,浑厚背部与油腻地面猛然相击,发出一声闷响。
他再睁眼时,看见纷飞的木门碎屑缓缓落下。
抽搐的视野中,一枚黑影轻巧落地,那张盈满假无邪的面容后,有未熄的泥灶火苗在黑暗中跃动着。
“我想说的那个秘密。”
他的衣领被那道不容抗拒的力气提起,星临凑得近,明远这才看清,那天真眼底燃着生冷杀意。
“就是我真的,真的很讨厌残沙人。”星临的天真口吻也很真,“明老板说了这么多,我真是——”
“一句也没听进去。”
伙房里没点灯,只门前挂着一盏硕大的红灯笼。
整间房被一片晦暝的红笼罩住,与其说是照明的光,其实更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雾霭。那光红得太空幻古怪,将面前人的眼睫也染上层暗红,朦胧得如同他手上隐藏许久的血光。
“比我想象得要迟钝很多,我还以为明老板是个足够警惕的人。”星临蹲身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困惑的神情。
明远后脑剧痛,眼前时明时暗,想要破口大骂却气若游丝,“无耻小贼……你竟敢骗我……”
“骗你怎么了?”星临道,“你也不骗我吗?大家礼尚往来,甚是公平。”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有人觉得不公平,真是太奇怪了。
明远死死地盯着星临, “公平个屁!你都已经将陈舵主杀了,又来诈我!”
星临揪住他的手稳得不动分毫,“明老板不也是想毁尸灭迹吗?只不过现在各凭本事,看谁下手快罢了,我为你挑了个好地方,不知明老板要怎么谢我?”
那张脸上的困惑礼节周到,仿佛明远不回应一句道谢便是没有教养一般。
那阵将人摔懵的剧痛缓过,明远的力气已经在恢复,他借着对话的时间暗自蓄力,“怎么谢你……”
话说到一半,他抽出腰侧弯刀。
愤怒情绪催生出的爆发力不容小觑,他出刀之势堪比惊雷——
——寒光乍现,趁其不意,迅疾狠厉地劈向星临脖颈要害之处。
下一刻,明远面前黑影蓦地一闪。
星临即刻向后一跃,借力灶台蹬向更高处,凌空旋身一转,踢中明远右手腕处。
“当啷。”
弯刀落地发出声响之际,星临又一脚抵住明远的喉咙,强行以人类的一段皮骨血肉作为落脚点,毫不留情地踩落下去。
明远只觉一阵可怕的窒息狠狠侵袭着他,他痛得想要大叫,却也只是发出一阵“嗬嗬”声,随着星临的落地,他也猝然倒下。
一声闷响沉寂,浮尘四散扬起。
门外的红灯笼被乍现即消的刀风带得晃动几下,连带着屋中的红光也飘忽不定起来。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