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摸到一手自己的皮肉。
流萤一把火烧破了他衣服后背的布料。
星临也没料到,自己时隔四个月之后的首次亮相竟然可以这么火辣。他穿着露背装和最近的一个围猎者面面相觑。
眼前黑影一晃,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星临在原地拿着一件纯黑外袍正往袖子里面伸胳膊,脚下倒着方才那个和他对视的围猎者。
众人皆是心中咯噔一下,纷纷刀剑出鞘,准备进攻。
无数道目光防备警惕甚重,重重压在身上,星临却旁若无人地冲楼上大喊,“流萤!和我一起走!”
好在星临半点不觉难堪,但流萤竟然也还好意思在楼上倚着栏杆笑,她不答话,只抬手向着星临掷下一枚黑影。
星临抬手一接,一只小巧的黑木盒子躺进他的掌心,里面是四枚漆黑与银白配色的飞镖,他的流星镖。
流萤的声音由上传来,“拿好赶紧走!”
“流萤!”星临听到耳畔鼓噪而来的攻势,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光辉伴着刀光剑影转瞬即至。
流萤看他还在楼阁前逗留,不禁怒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这一行若是耽搁了,搞砸了,可别怪我恨你。”
星临仰头看着流萤,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映照得她一袭红衣更是浓艳如烈火。
“你不是混蛋到无所不能吗?快去把天冬和云灼追回来。”
除却初到寻沧旧都的那次缉凶,星临几乎没认真看过流萤,他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几丝心念,也很少在流萤身上停留,这位红衣女子大多时候都只是他对某个特定人类的爱屋及乌。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与天冬走得那样近,也不知道她失去至亲之人时是如何痛苦,她是否还对他初见时的出言不逊而耿耿于怀,婆婆因他而死,她又究竟有几分怪他。
她的爱恨,她的痛苦,全都模糊在星临视野之外。
然而此刻楼上楼下,相隔得这样远,中间刀光剑影眩目,星临却也看得清她眉心鲜红花钿欲燃,甚至连那细微的燕翅弧度都格外清晰,他看得清她一双含媚眼底的凛冽决然,此刻她比他清醒。
星临终是转过了身,目之所及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四枚流星镖在指间飞旋。
这残酷荒唐的一路,要星临一人去赶。
日暮时分,寻沧旧都的日沉阁火光映照,烧红了半边天幕,秾艳晚霞不要命地泼洒,血肉横飞里哀嚎漫耳,星临裂过伤过,又重新拼凑重新平整,流萤于日沉阁之上,极尽赤红烈焰为他开辟一条血路,楼阁遥遥落在身后,仍有不间断的红光护着星临不断向前。
突围至一半,夕阳已经沉落,夜幕里的冲天火光绚丽异常。
渐渐地,不再有人阻拦星临的去路,一切的围猎者都飞速向着日沉阁处紧紧聚拢,这样粲然艳丽的夜空,昭示着日沉阁里那位鏖战多日的虹使终成强弩之末,一条性命将要燃到尽头。
人群食欲膨胀,星临在其中逆流而上,闪身躲避的同时一路狂奔。
流萤立于日沉阁的阁顶,热气扬起她的衣角,背后一轮皎洁被染成血月,她居高临下地扫过一个个前仆后继的身影,右手下指时带着几分愤然——
自她脚踩的那片琉璃瓦开始,亮到刺眼的一点倏然爆发出千丝万缕的火线,沿着楼阁顺畅攀下,那火线极细极密,颜色已不是火焰的赤红,反而殷红如血,一整座楼阁如同被血色暴雨浇淋。
暴雨落地,便飞速蔓延,丝丝缕缕游走于围猎者的所站之处,生出繁复的花纹来,顺着脚底往人身上攀,攀得像把人体内部的血管经络都生生挑了出来,血淋淋的一张网,缚出一位位新鲜亡者。
疼痛凝于线上,殷红的光亮越发盛大磅礴。
日沉阁的构造承着血线的高温,面对这一地狼藉的人祸,一寸寸燃烧,一寸寸摧崩。
屋檐上那道红色身影随楼阁一同,被殷红火焰吞没殆尽。
流萤根本就是抱有与云灼天冬同样的目的,只是一直在等星临醒来,让她好好肆无忌惮一场。
最后连自己的一点残渣也不肯给围猎者留下。
寻沧旧都一夜血月。
日沉阁燃起熊熊烈火,琉璃瓦亮得惊心动魄,百年华美楼阁,轰然倒塌,落地时一声沉重的死亡宣告,响彻整座都城。
星临在城门前猛然停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日沉阁众人承诺给他的归处,在身后摧崩坍塌,落得满地琉璃碎片与血肉混掺,断壁残垣里迸飞的火星,如同暗夜中扑飞的万千萤火。
城中的一场大火,像是一路燎上了星临的脊骨,他一头扎进黑濛濛的夜幕中,所有的惶急与追悔都如锥刺股,推着他不断向前。
他再见没来得及说,现在更是一刻也不敢停。
第125章 穷途
四个月的缺席,星临感觉自己并不是苏醒了过来,而是更像陷入了深重的梦魇之中。
他出了寻沧旧都一路向西,沿途所见皆非人间。
硝烟留下了焦黑痕迹遍地,崩塌一半的灰石城墙上,有风扬起崭新旗帜,上面的各种图样粗糙而新奇,都是星临从未见过的新势力图腾。
和平的时代徒留尾声。
食人法则的暴露,如同将血涂地狱拉回到这片大地之上,目之所及全是毁灭的痕迹。强大与弱小不再固定不变,食欲操控下,烈虹衍生出的力量完全是流动的,要在这乱世之中寻得一席之地,满足一颗以往从不显露的野心,吞噬虹使是一条最诱人的捷径。毕竟,像云灼那样生杀予夺的力量,谁又不想一夕之间便拥有呢?
烈虹疫病平静了不过六年。在那之后建成的社会秩序尚且不稳,如今在人性的暴虐下更是溃不成军。
各大势力因围猎者的出现而由内开始溃烂,谁都不能保证谁能永远不被食人法则引诱。
皓月孤悬,照得大地阴惨惨的一片死白,新的生存法则已经出现,新的统治秩序开始被孕育,贪念驱策历史的车轮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扬起滚滚飞尘,扑得一群被称作“虹使”的人看不清方向——
乱世风云动荡,摆在这群人面前的,全部是死路。
随着围猎者的日渐壮大,没有任何一位虹使能够独善其身。身负他人窥伺之物,虹使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围猎者足够强大之时终成他人食材,要么与围猎者沦为一列,吞食同类不断强大以确保自身安危。
然而,日沉阁却踏上了第三条路。
暮水群岛的主岛周遭。
无数船只散落在海面,波动的海水中有浓重深色在晕开,越靠近岸边,那颜色越是浓重到不详。
岛上多对一的包围圈数之不清,散落在岛屿上的山林低谷或浅水深潭中。
围猎者分工明确、熟练有序地对包围圈中心的虹使攻击,人类在面对强于自身太多的庞然大物时,常常会显现出可怕的集体智慧,围猎者已经猎过很多次虹使,所有要领都已熟记于心,每一个动作的目的都是要面前的虹使毙命。如同一场残局,黑子将要白子剿杀殆尽。
这里不是一个人的以死相抵,而是一场战争,是一群人的毅然赴死。
暮水群岛上的决战讯息不胫而走,同时也为所有虹使指出另一条路,对既定命运的察觉,使他们从这山河的各处启程,不约而同地来赴这最后一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性命还这天地一片干净。越是迟疑,围猎者群体越膨胀,所以他们马不停蹄地来赴一场盛大的死亡。
晦暗云幕后透出一线天光,熹微的光芒降临整座岛屿,也落脚在山巅的一抹刀光之上。
一双漆深眼眸敛住寒光,云灼抬手接住旋回的扇刃。
扇刃钝得弧线曲折,上面有鲜血顺着扇骨滑落,洇得他的衣袖愈发沉重。
千人千面汇成杂色汪洋,有人性巨浪在云灼周身疯狂地翻涌着,这些人碾碎底限交换而来的筹码,也都压在这一战上,越是进攻越是彪悍,生死悬于一线,人人都是喋血赌徒,无数道视线浸透了赤红的狂热,意欲将人群中心的一道白色身影穿刺个彻底。
谁都在赌,你死我活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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