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只是个帮厨的,一番发言却颇为咬文嚼字,叶述安有几处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忐忑地去看陆愈希的神情。
而陆愈希只是看了帮厨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叶述安,“还有谁是?”
陆愈希话音刚落,便有几个仆从一同跪了下来,“公子,徐六言之有理,尊卑有序。”
“尊卑有序?我做的决定,你们却有这般多的意见,我看你们也不懂什么叫做尊卑有序。”陆愈希站起来,“几位不要在我的府邸中做事了。”
此言一出,更多人跪了下来,“公子!”
言语缩减,却有更多声音参与其中,星临看着这群突然矮了一截的仆从们,发现有些脸孔未曾欺侮过叶述安,有些更为陌生,始终在府中忙碌而从未见过叶述安一面,却也早对叶述安的存在颇不赞同。砾城注重血脉尊卑的风气自古至今尚未改变,角落中的暴行之所以能顺利进行,默许的大多数人也功不可没。
默许的大多数人跪了,事不关己的少数人在犹疑张望。
谁愿意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乞儿站在府中熟人的对立面呢?站得身板挺直,是为低贱之人而站,还是为谄媚公子而站?今日站得挺直,明日还能在府中众人的言语目光里泰然自若吗?犹疑纠结中膝盖缓缓沾地。
陆愈希在阶梯之上,忠心耿耿的仆从们跪成一片,叶述安在一片弯曲的脊背中格格不入。
星临深觉这一幕诡异而滑稽,以群体意志去胁迫一个十四五岁的人类是愚蠢的,尤其是像陆愈希这种身份尊贵而心有主见的少年人类,他会动用一切办法去逆反这种胁迫,去做他觉得对的事。
陆愈希只看着面前一幕,没有再说话。
他没有驱逐被指认的帮厨少年,也没有再安抚格格不入的叶述安,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片整齐的弯曲脊背,随即便转头离开了。
第二日,城主要认养子的传闻传出,砾城一片哗然。
在众人知道要认的养子竟是位身份卑贱的街头乞儿之后,更是一声声震悚的抽气。
陆愈希正在叛逆的年纪,热爱与世界为敌,群体胁迫被反弹到极致,他将自己的权利与父母的宠爱滥用,要的是嫉妒与恶毒无计可施,眼红的人分外眼红,要庸俗的尊卑之说被反向利用,要所有看不起叶述安的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叶公子”。
陆愈希在赌气,和世俗的偏见与人的劣根性赌一次年少意气。
他赌气赌得彻底。让施暴者为叶述安的伤口上药,早晚各一次,痊愈之前他都刻意腾出时间,搬一把板凳就在旁边看着。将在砾城享有盛誉的天才书生请来,对叶述安从最基本的读书写字开始教起,让其他人咬文嚼字刻意造出的隔膜消失。
叶述安作为陆愈希赌气的产物,活到九岁终于也有了名字。
请来的书生名叫高修明,学识渊博,教给他很多,他终于知道了四眼是一种不被人待见的土狗,因为眼睛上面的那两个斑点,被传说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寓意不详,后来他也从书中读到太多历史名人的典故,纵目人间的浩然正气在字里行间回荡,而陆愈希就是他心目中少年英雄的具象。
他小心翼翼收起自己身上和狗一样的神态,敛住每次看到食物时贪婪的噬舔眼神,学着文雅,让繁文缛节将他从里到外地洗刷,原来他也可以重新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不辜负善意的人。
砾城独子陆愈希将叶述安带在身边,认真开始做起兄长,用十四岁的眼光为叶述安解说这世界。读书习武也共用饭食,砾城踏遍后在分舵与主城之间来回往返,他的生活遍及小叶的踪迹,包括去往世交之家云归谷的路程。
叶述安第一次踏进云归,恰逢谷内雾气深重的一天。
一袭又一袭的白衣与白雾相得益彰,霜晶花摇曳着蹭过叶述安的青色衣角,他从未见过这样宛若仙境的地方,他好奇地四处看,偶尔对上一道路过的目光,被回以一个友善的笑。
他和陆愈希在白殿的石阶下停住,有白衣人上来行了一礼,“陆公子,今日来也是要先去找二公子吗?”
“自然。”陆愈希颔首道。
“二公子现下不在殿内,请随我来。”白衣人道。
两人顺着指引,在一间偏殿站定,此处药石气息弥漫,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来声音——
“明年明年又是明年!去年你也是这么搪塞我的!不用再等了,说不定我没有明年了呢!”一道童声响起,其中夹杂着几下拍桌声,语气听上去像是气急。
星临闻声心中一动。
指引至此的白衣人面色一僵,暗自打量了陆愈希的神色,又行完一礼之后便迅速地退走了。
殿内,另外一道属于少年的声音响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礼数都去哪了?!你不用在我面前吹胡子瞪眼,你出门随便抓一个人问问,能有人赞同你出谷吗?”
又是一声拍桌。
“那又怎么样?我不管!”童声一边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离殿门越来越近,“我逮住机会一定是要出去看看的,放心吧,我就算死在谷外跟你也没关系!”
少年也真的动了怒,“云灼!”
殿门忽地在陆愈希与叶述安面前打开,浓郁的药石气息被风吹散一瞬,又猛地反扑,与此同时,一张脸闯入叶述安的视野,也闯入星临的眼睛。
距离是猝不及防的近,目之所及是不凡的白,那是一种被天生的脆弱折磨出的极致苍白,年纪太小,这人像个薄纸片扎成的娃娃,面庞漂亮得再猖狂也是风一吹便散的模样。
幼时的云灼。就在面前,星临新鲜得不行,要不是他在叶述安的躯壳里无法动弹,借着叶述安的双眼无法调整视野,他早就绕圈三周把面前的这个孩子从头到尾观察个遍。
可惜云灼小小年纪,脸冷得冻人,叶述安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陆愈希身后一缩,离得便远了。
陆愈希反手拍拍叶述安,半蹲身下来,笑眯眯看着云灼,“阿灼,怎么了?怎么又和哥哥吵架?”
云灼看了陆愈希一眼,抿着嘴没说话,抬脚就绕开他跑出了门外。
殿内,一位同样穿着白衣的少年在云灼背后,见这一幕,黑而长的眉梢生气地飞扬入鬓。
“云灼!!你有没有一丁点礼貌?!滚回来和你愈希哥打招呼!”
英俊到凌厉的神貌,星临心觉这大概就是叶述安对他提及过的云灼的兄长,云归二公子云回。
陆愈希踏入殿中,对云回摆摆手表示不必介怀,“让他跑去,阿灼这么有活力的时候少。”
云回明显还在气头上,“当然有活力,他生起气来最有力气了!”
陆愈希摸摸叶述安脑袋,“消消气,今日述安也来了,就让他们小孩一起去玩吧。”
话音未落,见殿门又刮回来一阵白风,云灼走进来,脸还是冷着,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愈希哥,好久不见。”说完,便伸手到三人身旁的白石茶几上,拿走一枚黄澄澄的鲜柿子,还没等陆愈希有什么反应,便又转身离开了。
叶述安在陆愈希的鼓励眼神下,循着那道离去的背影而去。
然而他还未曾踏出殿门,便突然看见从窗外闪进一小团黄澄澄的影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颜色鲜亮的弧线,直击云回的脸中央,啪叽一声炸开一朵橘色,又快又准,香甜的柿子汁液顺着下颚往下淌。
陆愈希与叶述安面面相觑,星临在躯壳中笑得要死,云回反应极快,迅捷地掠到窗边,伸手一捞,一手将窗边的云灼拎起来,提着后领的姿势熟练得不知做过多少次。
云灼被云回拎在手里,一改怒气与冷脸,和云回对视得一派平静淡然,“哥,你脸好像脏了。”
云回眉梢提起,在满面甜味里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晚饭的时候我一定和母亲好好说说你今日的光辉事迹。”
云灼事不关己的清冷中显出几丝不解,“兄长怎么整日里就知道告状?分明已经这么大一个人了。”
“……”
云回忽地低头看叶述安,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第一次见叶述安就因太感激而亲切,“述安,麻烦你了,带着他滚——不是!带他走,在谷内找个地方好好玩玩。晚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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