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在意,在马车上远远望见的,那一大片木褐色的星星点点,到底是什么?
城门旁的蓝绿湖泊,被一大片茂盛的草木围绕着。
草木清香缠绕星临赤裸的脚踝,银铃铛发出很轻的声响,气味若有似无地拉着他。
直到湖畔他才驻足,他仰起头,近距离观察着那一大片木褐色的蝴蝶——
——蝶翼是从体内扯出的肺叶,被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早已经干瘪成薄薄一层,附在一根根被向外扒开的肋骨上,每根肋骨被黑色细绳拴住,十二根细绳的尽头,绑缚着湖泊两边的高树枝头,将他们高高地悬在湖面之上,定格成振翅欲飞的模样。
这些根本不是什么蝴蝶,而是一大片被悬挂的干尸。
“外乡人?”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星临循着发声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破布衣衫的老者,倚靠在湖畔树下,一钓鱼竿握在手中,垂线湖中。
星临指指自己的声带处,再摇摇手。
“哦,哑巴啊,模样挺好,可惜可惜。”老者干巴巴道。
星临指向空中悬着的干尸,用眉眼凝出疑惑。
“血鹰。第一次见?”老者转回视线,盯着湖面,“赶紧走吧,外乡人,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29章 流觞
“那儿可不是寻常人该去的地方!”
面前人锦衣玉冠,摇头晃脑,说话有着一股滑腻的调子。
云灼拨开盏中茶沫的手指微顿,淡淡道:“那湖泊就在城门旁不远处,无人看守,谁会知道那是一处禁地。”
“公子是第一次来残沙城吧?”王老板来了劲,“您这话说的,路过时抬头看看不就看见了。湖面上头悬着好些尸体,谁敢随随便便靠近!那些可都是被施以血鹰之刑的大罪人,被活生生地划开脊背,肋骨一根根掰开,扯出肺叶窒息而死,死后还得挂在城外,以示惩戒。”
厅堂雕梁画栋,充斥着热闹人声,云灼落座于边缘的位置,与旁边的案几不过一掌之隔。
云灼的人生至今二十一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残沙人对血鹰刑的热忱。他冷淡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拨着自己盏中浮沫。
王老板一腔澎湃豪情没落到实处,悻悻收了笑,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却磨人的寂静,王老板撇撇嘴,想着这位新面孔未免也太难聊了些,可但凡能出席这明鬼宴的人,都是值得结交一番的人。
王老板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啜饮一口,心思百转,新的话头又到嘴边。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大门处忽然一阵哗然。
前排的人都纷纷站起身来,将那热闹源头挡得严严实实。
云灼看了眼窗外天色。
窗外庭院被阳光炙得刺眼,现在已接近正午时分,马上开席,他和扶木已经分别顺利落座于两侧,想必星临已经成功混入那异族舞女的队伍中。
“哈哈哈,各位不必如此拘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大家随意些就好。”
一道略带沙哑的低沉人声从大门处传来。
“危城主大驾光临,不迎接是哪来的道理。”
“是啊是啊!我们荣幸至极!”
眼看就要恭谨的客套就要没完没了,众人口中的危城主高声道:“我下午还要接待贵客,各位请尽快落座吧。”
众偃商这才纷纷落座,门口处,那人的身形也不再被遮挡,明晃晃地映进云灼的眼中。
来人身量很高,身着杏色长袍,后披玄色披风,眉宇之间有着器宇轩昂的桀骜气,面无表情时又不怒自威。
云灼心中一沉。
危恒怎么会来这里?
这偃商齐聚的宴席一年举办一次,专门用以商人之间洽谈偃人相关的生意,恰好与城中鬼神祭祀的日子临近,便借名为“明鬼宴”。为表对城主的敬意,明鬼宴设有主席,但历代残沙城主都未曾莅临此宴,年年空置,各偃商早已习以为常。
现任城主危恒现身于今年的明鬼宴,反倒是件稀奇事。
云灼与危恒之前有过一面之缘。他依稀记得,此人少时便厌恶繁文缛节,做事随心随意,看来继任城主之后仍性情未改。
偃商落座两侧,危恒落座主位席座。
管弦丝竹渐起,风雅弦乐将紧张气息冲淡。
待到侍者端着各味珍馐鱼贯而入的时候,众人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解过来,可还是没有人像此前一般轻松交谈。
王老板此刻像个锯嘴胖葫芦,只和盘中饭食较劲。
前排传来一阵轻微金石撞击声,紧接着是木头齿轮咬合的疙疙瘩瘩声规律响起。
那是偃术机关启动的声音。
云灼在扶木无数次启动木傀儡的时候听到过,已经耳熟能详。
此刻场中没有一只木傀儡,声音是从厅堂的正中央传来的,准确地说,是从中央地面的底部深处传来。
地面中央,石板自动向两侧移开,一座五角楠木圆台缓缓从中升起,散发阵阵楠木幽香,边角处镂空,勾勒出沙棘花枝的纹路,随之屋顶响起几声巧扩搭扣声,淡红色的轻纱薄缦垂坠飘落。
世人皆知残沙城的偃术机关精妙绝伦,只不过口头上的赞叹与亲临此地双眼见证相比,言语还是匮乏了不少。
淡红轻纱的尾端落在地面的那一刻,丝竹声陡变,从婉转悠扬转为轻快的调子,活泼的鼓声咚咚响起,跃动于在场所有人的耳畔。
一队妙龄舞女随乐声款款而入,登上那楠木高台,定出千姿百态的起舞势。
“咚。”
第一声鼓响起,轻灵悦耳。
随之鼓点再次跃动起来,与中原水乡的舞有所不同,异域舞蹈活泼灵动,随着鼓点轻踩,踝上银铃阵阵清脆,与马车中星临轻晃小腿时的声音如出一辙。
这次的计划十分简单。
来残沙城之前,他们便已得知,那将残本泄出的残沙富商名为危正卿,是残沙亲族,与正坐于主位的残沙城主危恒也关系匪浅,其贪慕美色的嗜好始终扬名在外,成为可趁之机。计划中,在这支舞结束后,星临将浑水摸鱼进入明鬼宴,他那张脸作为欺诈筹码已经足够。然后便是将人打晕带走,再将残本下落从危正卿口中撬出。大庭广众下棋走险招,日沉阁一向如此行事,何况此次行动要比食人老者那种生死搏命的悬赏要安全太多,无须将事情做得太复杂。
只是这残沙城主危恒的出现是始料未及的,其中又不知夹杂多少变数。
终是佳人美酒作伴,可消忧解愁,酒几杯下肚,乐声中,宴中终于再次有了交谈与笑意。
云灼心不在焉,自斟自饮一杯羊奶酒,成功融入歌酒欢乐中,成为明鬼宴中不起眼的一角。
楠木高台上轻曼红纱飘落,温度与气氛一齐炙热。
舞女们旋身下台,踏着轻快的舞步,落至地面,红色灵蝶般,扑簌着四散入席。
每一张案几上,皆设有刻纹精美的壶觞,被一双双纤手托起,至醇的羊奶美酒,如线斟入杯中。
一位红衣舞女至云灼的桌案前,意欲为他斟酒,云灼刚想抬手使其退下,却突然发现这位献酒的舞女,托住酒杯的指尖在轻轻发抖,鬓角额前,隐隐有水迹发亮,他仔细望去,发现那额角发亮的水迹是冷汗,红色面纱下的笑容牵强。
云灼察觉不对,抬眼环顾全场。
果不其然,他看见一道红色身影,身形纤长,高出普通舞女不少。
但却并不是因为身量而好辨认,而是因为独独只有那人被权贵富商围绕。
云灼轻皱眉头,暴露几分不虞。
比危恒更不可控的,是在脱离原计划的那个人。
那人踝部银铃轻响,繁复的舞步踩得灵动,红纱下的脸孔为一个陷阱笑得朦胧。
他的手腕被前排一位富商捉住,银铃被捂住,只能发出闷闷的响声。
富商倾身过去,用剑鞘勾起他掩面的红纱,将杯沿抵上他微弯的唇,满满的酒液荡湿了他的唇,又顺着精巧的下巴滑下,滴落在深陷的锁骨处。
献酒的人的目光和酒一起向下淌,那人却像是毫无所觉般,顺从地就着富商的手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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