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知叶述安竟与那黑衣少年之间也有不浅的交情,纷纷噤声,自知失言,须臾静默后复举杯,谈的又是别的无关事宜了。
叶述安被酒意浸透了心神,周遭交谈声嗡嗡,已经半句辨识不清。
与此同时,他还惦记着陈舵主,那人举止鬼鬼祟祟,借口离席却始终未归。
叶述安想着出门吹吹夜风,暂醒酒意之后,也恰好把那陈舵主寻一寻。
从酒气弥漫的言笑交谈声中抽身,叶述安踏出厅堂门槛时,被一阵携着凉意的夜风吹走了几分醉意。
他绕着楼行过半圈,只见四面院墙上,皆挖出菱形空窗,将院落之间连通,空窗将偏院中的一丛修竹或是一峰山石框住,意境甚为深邃优雅。
叶述安本就喜爱此类风雅意趣,见这框景颇为雅致讲究,便多看上了几眼。
东墙的最末处空窗,一处菱形漏窗,四角框住一口石井,井旁蹲坐着一道熟悉身形。
叶述安酒还未醒得完全,却也认出了那人。
他脚步无声,走入那处偏院。
这处院落空寂无人,只月光涂了满地,星临正坐在一口石井旁,就着一只木桶将手反复地洗,叶述安走到他身边时,他已经指尖泡皱,袖口沾湿。
“叶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星临仰起头来问叶述安,眉眼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叶述安揉揉眉心,险些记不起自己出来是做什么的,“我出来醒醒酒。你怎么还在外面,不是说很快就回席吗?”
星临轻快一笑,“走在路上,平白捡了一袋钱,要洗洗满手铜臭气,我这就回去。”
叶述安道:“等等,你见到陈舵主了吗?留有胡髯的那个,身形魁梧结实,约莫四十岁,长了个鹰钩鼻。”
星临皱眉略一回忆,“好像见过,是宴席上说要送人回家的那位吗?”
叶述安点头,“我此前见那人不太自然,也不知是怎么了。”
星临背后,石井非常之深,月光甚至够不到寒凉的水面,只斜斜地落脚在井壁上,驱不散半点井底浓深的夜色,自然也照不亮沉浮其中的面目狰狞一张脸。
那具死尸被造次得滑稽,长胡须被编成根根小辫,在井水中生机十足地张牙舞爪。
“也许是太担心他醉酒的兄弟了吧。”星临甩甩手,“那么长的夜路,哪能那么快就回来呢?两人都喝得酒气熏天,路上一不小心,失足落井就惨了。”
叶述安看着星临一双手被清水洗得干净,又被月光浸得透明,酒意在他脑中仍然残存,恍惚间想起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星临置身于此类场景,他上次见到星临这样反复洗手,他便被迫去为一位少女收尸。
想到这里,叶述安向石井靠近几步,“失足落井的,不会就是这口石井吧?”
星临的眼睛里缓缓推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叶述安探头去看,只见石井深不见底,只觉寒凉水意扑面,像一处通向幽黑深渊的圆洞。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击中了叶述安,他不禁头晕眼花,眼见着就要向那井里栽去。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在此处稀里糊涂地了结性命,他欲调整步子侧身倒向石井旁的地面。
可星临速度明显比他快。
一只湿漉漉的手从他胁下抄过,将他固定在了一个欲倒不倒的姿势,星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叶公子!你恐高吗?”
星临看着叶述安转过脸来,清俊面容几丝疑惑,酒气上头将他平日里的斯文气都快要蒸腾成傻气。
叶述安不算太清醒,“恐高?”
星临勉强笑笑,“我说失足落井,便赶着要失足落井,叶公子你不用这般听话的。”
这被挟着的凌空姿势让叶述安有些不适,扭着脖颈更是难受,他正起脑袋来,又看了一眼深井,那望不尽的浓黑。
“呕——”
胃中猛然翻江倒海,叶述安一吐如注,美酒珍馐的可怜遗体已经被消化得面目全非,尽数进了井里。
“……”星临的嗅觉霎时被胃酸气息包裹,比较起来,他还是觉得血腥味道更好闻一些。
“这口井也是真毁了。”星临道。
他精心编出的辫子杰作恐怕也得被叶述安的呕吐物染毁了,他感到很遗憾,手上为着安全,将叶述安抓得更牢了些。
“轻点,呕!你手……呕——”叶述安弯腰呕吐,语不成句。
星临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叶述安涨红的面目,深觉再好看的脸也经不住这样呕吐,五官扭曲成这样,温润如玉的公子风度荡然无存,就算是云灼吐得这么剧烈,估计……星临突然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云灼的丑模样。
不管怎么说,人类还是怪可怜的。星临想着,手上的力气减轻了几分。
几番折腾,衣衫被虚汗浸了,就在呕吐欲逐渐平复之时,突然,叶述安松动凌乱的领口中滑出一个酱色物体。
星临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那酱色物体便如断线一般,直直向着深井中落去。
他眼疾手快地将那东西一把接住——
——入手触感绵软,握紧后却有粒粒坚硬硌手之感,透过绵软传来。
星临捞过来,置于面前摊开手掌一看,是一个袖珍的酱色锦囊,只有他半个手掌大,顶部连了根细绳,已经断了,想必这锦囊本是挂在叶述安脖子上的。
星临被上面的图案吸引走全部注意力,针脚粗劣,一条毛虫却栩栩如生地绣在正中央。
“这是有什么寓意吗?”星临疑惑地问出口。
叶述安从昏天黑地的眩晕中挣脱,见星临手中所捧之物,立刻一拍自己胸口,发现果然空空如也。
他面上神情蓦地一沉,他迅疾地伸手,温和礼节无影无踪,二话不说就要从星临手中夺回锦囊。
谁知,突然,两人面前黑影一闪,随即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卷过,呕吐物的味道都被顷刻间盖过。
星临掌心的锦囊被一瞬间夺走。
两人转头一看,一道身影立在十步开外。
在惨白月光中伫立的,是一身斑驳的斗篷,从头裹到脚,背光的阴影里甚至连这人的脸朝向哪个方向都辨别不出。
身着斗篷的老熟人,不知身份的不速之客。
星临只觉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可他还没能发作,便听耳侧锵然一声拔剑出鞘。
只听剑刃劈风之声,清冷的剑光疾刺而出,狠辣迅疾,直钻斗篷人上腹要害。
叶述安一剑出鞘,竟然直接是一记杀招。
“还给我!”
星临确实吃了一惊,此时的叶述安,汗湿的眉目之间尽是狼狈的凌冽杀气,与他平日里的模样实在反差太过,更不提那舍尽斯文的一剑了。
斗篷人赤手空拳,只手中攥了一枚酱色锦囊,根本不欲和叶述安多做纠缠,他左躲右闪,在叶述安的攻势里游刃有余,偶尔一肘击在叶述安关节处,将他逼退两步。
星临悄无声息加入争斗,在两人密不透风的交手中,一枚流星镖寻到空缺处悄然划了进去。
无声地携着阴冷杀机,向着斗篷人的眼部掠去,却被斗篷人侧头轻巧闪过。
与此同时,星临人已经出现在斗篷人身侧,另一枚流星镖不知何时,已然旋至斗篷人的颈侧。第一枚只是佯攻。
叶述安长剑飞击而上,风声劲急。
两面夹击,斗篷人竟像是早已窥破叶述安弱点,转而横扫叶述安下盘,随即趁其不备狠狠一记拍在其肩侧,一转手腕,将叶述安的长剑一把夺了去。
一串动作流畅至极,速度之快,将借来的剑猛然横刺出去——
“锵——”
击飞了星临已然攻至命脉的流星镖。
这人身手在叶述安之上,速度又在星临之上。
两人夹攻,竟拿他无可奈何。
几次交手只电光石火之间,斗篷人根本不欲纠缠,击退两人的攻击后,转身跃上墙头便逃。
星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直以速度所向披靡,算来这也不是第一次在这人身上吃亏了,他一咬牙便也跃上墙头,循着那人几欲消失的身影飞速追去。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