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恐惧到极致之后的空白,也不是对死亡司空见惯的麻木。而是冷静。那种冷静很平淡,完全不符合年龄和人性,意味着他根本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的感觉,在他随意杀死幸存者之后捏造身世时达到巅峰。
那时候,叶述安只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却没想到,这就是他此后如影随形的噩梦。
叶述安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危险的?
可能是青楼前关于花种的彼此试探,也可能是在霜晶洞中一句直截了当的质疑。或者更早一点,他与云灼在庭院中说话时,偶一侧目,无意间发现那人靠在墙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被他发现,也不闪避视线,只直直送给他一个笑脸。
星临。
像是命运对他的一场戏弄。
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可这之后的所有,都更让他如芒在背。
一个无法被讨好的人,没人知道星临到底想要什么,他对他再多的好意,也只是像漫出屋子的废弃杂物。来历不明,心思莫测,叶述安甚至不知道星临对自己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一句“叶公子”听进耳朵都像是礼节周到的厌恶。
他当然知道云灼把星临留在身边是为了什么。他曾提醒过云灼,星临是把无法控制的利刃,其实他心知肚明,这把利刃的刀尖时时刻刻都可能调转朝向自己。
他筑起的高楼是纸扎的,经不起任何莫名其妙的刺探。
鹿渊一战,是一次不为人知的告密,他意有所指的三言两语,危恒心领神会。那是一次很简单的行动,只是想解决掉星临这个不可控的危险。只是等他抵达鹿渊书院,想的是要及时将云灼和扶木救回,却不得不面对一次误杀。草丛里,濒死的云灼与毫无呼吸的星临一样血腥浓重,他亲自动手,却割得一手湛蓝,银白色的光在伤口中闪过一瞬。
他发现星临身藏秘密。按理说,问题的解决该是更简单才是,可惜噩梦之所以是噩梦,不仅仅在于星临本身的危险不可控,更在于云灼对待星临的异常态度。
他的挚友,大半夜地带着星临踏入收容司,一声“叶兄”叫得他心惊肉跳。云灼心情好到匪夷所思。亦或某次走路被突然冒出的星临撞到身上,云灼被撞得倒退三步竟然一点也不生气。高朋满座里推杯换盏,交谈笑闹声中一道探索而专注的目光,静静落在星临身上。
叶述安看过云灼对他自己年少时的理想绝口不提,面对诋毁时从认真解释到不发一言,天大的事情落在他身上也不起波澜,他早已听不见他内里的任何声响。
可是和星临在一起的云灼总和往常不太一样。
自这以后,一切都复杂了起来。
碍于云灼,一切的对峙都只是在暗处进行。
制造一场针对蓝血的谣言,夜雨中一场不为人知的针锋相对,谁都不能杀谁。
只是后来的星临也已经不是最初的星临,有了心就代表有机可乘。叶述安以逃犯诱使星临进入寒镜神迹,误杀新死之人的对话作为催化,最后促使一场心急火燎的告知,于祭祀典礼上借刀杀人,成就落寒城巅光华璀璨的一箭。
那时,叶述安与星临隔着喧嚣人群,遥遥地对上视线,那时有晴光映雪的大好风景,谁的恨意都透亮无比。
星临那一瞬泼溅的蓝血,像是成了叶述安眼睛中一块多日不褪的瘀血,直至蓝茄花宴当日清早,他捧起陆愈希的判官面具,浓墨重彩的绘样入眼,才将那一幕的残像顶替。
判官面具做工精致,他在手中掂量一下,面具材质轻巧,长时间佩戴也不会留下压痕。
他帮陆愈希将面具戴上,心中道一句:兄长,又是一年过去。
陆愈希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抬手想揉揉叶述安发顶,又轻微顿住一下,转而拍了拍叶述安的肩,“走吧,述安,我们已经迟了。”年少时的习惯难改,总会在某个时刻偷跑出来。
叶述安就那样跟着陆愈希一起走出门,两人穿过接天连地的蓝茄花田,一起走到烈虹之后的第六年的蓝茄花宴上去。
这一年的蓝茄花宴,叶述安跌入天冬织就的幻境当中,所有人将他的一生回溯——那些蝼蚁一般的童年,不可置信的好运气让他遇到陆愈希,少年时期与云灼在谷底比剑论茶,后来一场翻覆天地的血光,他无声的歇斯底里藏在记忆的角落里。
以命换命的癫狂,不合时宜的温情,成就一个此刻跌坐在地的叶述安。
埋藏在过往里的前因后果已经清楚,复苏的记忆画面在一丝一缕地抽离,木窗透进来的光还是晨间的温度,在现实和虚幻的交融中,一切都显得朦胧。
幻境分崩离析的时候,像是一场好梦将醒。
叶述安睁开眼,看见天冬的手轻轻收回,所有记忆的色彩都凝聚在她的指尖,被她带走。他留不住从前,也终是迎来了梦醒这一天。
流萤一把将天冬带离原地,大殿一片死寂之中像是房梁将倾。
叶述安身前没了遮挡,眼前忽地开阔起来——
斗篷人在他一侧,脱力般蜷缩成一团。
他正前方十步开外,星临站在一地陶瓷碎片里抱臂,已是略显不耐。
再远一些的地方,一道颀长身影立于台阶之上,判官面具威风凛凛,象征正直无私,仿佛重若千斤,压得他的兄长抬不起头来。
偌大的厅堂内,蓝茄花宴的众位宾客还是原来的动作,僵立在原地,表情凝固的鬼怪面具覆在脸上,细小的孔洞不妨碍他们旁观叶述安的过往,明晰云归覆灭的真相,还有齐老青食人的玄机,也尽收眼底。
剩下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所有人都神色不明。
除了云灼。他赤裸着一张脸站在朱红漆柱的阴影里,面具却比任何人都牢固。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叶述安。
第121章 竹篮
一触即发的静默中,每一个人都在屏息,鸟鸣成了最猖狂的声音。
星临扫视全场,不动声色地换了姿势,将手中长剑握得死紧,掌心被剑柄纹路印痛,他格外清醒。
现下的局面,不仅仅是预期中的沉冤得雪。
叶述安的往事回溯中,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存在——齐老青。
齐老青从一位普通老仆,变为可以与叶述安抗衡的食人老者,他的所作所为,发现并验证了烈虹能力的转移规律:通过吃掉已死的烈虹能力者,来夺取他人的烈虹类型,累加自己烈虹能力的强度。这个规律若是说得直白便会变得可怕——
吃掉烈虹能力者的尸体,就可以变强。
一句简单到令人发指的食人法则,是绝不可泄露于世的秘密。因为没有尸体就可以制造尸体,就像叶述安对云回做的那样。既然叶述安能杀死云回,使陆愈希拥有云回的烈虹能力,那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复刻行为,也获得那些强劲优异的烈虹能力?
同是患过烈虹的幸存者,既然偃人可以成为任人摆弄的物件,那么,被世人称为“虹使”的烈虹能力者,为什么不可以变作任人宰割的猎物?
星临看向宴会门厅处的鬼神妖魔,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他生于黑暗,对人性从不抱有期待,概率计算告诉他,这场蓝茄花宴的宾客,一个也不能活着出去。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星际时代的神话典故留存,潘多拉的魔盒,同样适用于这个世界。
抽离的旁观者视角冷漠,星临知道,他该像往常一样,持着手中这柄长剑,到宾客群里去来一场蔑视人命的屠洗,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
但他没有。
心念电转,短短一瞬,星临在做自己明知是错的事:他转回视线,看向距他十步开外的朱红漆柱旁。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危机迫在眉睫。
身着黑衣的云灼站在那里,狭长阴影横贯他的肩头,他像被钉在往事的一片狼藉中,不响也不透。
扇刃被云灼展开,“咔哒”一声,极其细微的机关搭扣声,却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死一般的静寂里,是云灼先动的手。
骤然炸出的电光璀璨夺目,一眨眼间,云灼已经闪身至叶述安身前,将扇刃凌然下劈,空中一道弧状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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