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两日。
第三日,没等来支援而来的接应船只,却等来了所有人的第一次反胃呕吐。
怪异病痛来势汹汹,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晚就出现了第一个死在滩上的人。
那具尸体的模样,纵使五年过去,叶述安仍觉历历在目。
大小不一的水泡拥挤在皮肤上,鼓起的脓包将人皮撑得接近透明。大家发现的时候,那人还有半口气在,噩梦开始的时候,那人还活着,水泡破开,他像是被灼烫般遍体通红,那种惊人的红一直蔓延到了眼珠。紧接着,肿胀,腐烂,变色,死亡的肆虐一气呵成。
那人的指尖一直在抽搐,他活着腐败,由里至外,从痛苦挣扎的红到嫣紫,腐烂着转为怵目惊心的乌黑颜色。
最后整个人像是燃尽了,一具死白的灰烬,宣布一条人命已然凋败。
世人后来将这怪异疫病称为“烈虹”,叶述安觉得也并不夸张,毕竟一个寻常人的死亡过程,很难这样精彩纷呈。
他之所以记得对这些症结记得清晰,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云灼的父亲死去时,也是这般样貌。
那时候烈虹还没有名字,但它的急速蔓延,岛上无一人幸免。
那个往日岁月里神采飞扬的传奇侠客,死去时只来得及擦去云灼唇边的一口黑血。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与通俗易懂的人生道理随着躯体的冷却而沉寂,幼时的回忆与向往仿佛也陷落在那座岛上。
那段模糊的记忆里,仿佛时时刻刻都蒙着如血的光辉。
每个人都在呕吐,每个人身上都沾血。在断壁残垣的角落里,歇斯底里的崩溃与低声啜泣齐奏,平日里礼节周到的人在悄悄腐烂,死亡像潮水一般残酷地冲刷整座岛屿。
汹涌的潮水退去,露出遍布的猎奇死状,留下几个仍自站立、面色颓唐的幸存之人。
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肆虐到一半却突然中止,莫名其妙捡回一条命,被上天眷顾着,被钻心的疼痛扒开眼皮,逼他们活着目睹一地至亲的尸体横陈。
残阳如血。
叶述安与云灼从未觉得这四个字原来这么贴切。
离岛的船只上,没有人说话,血腥味掺着海腥味搅动着鼻腔中的空气,除了腥还是腥。
作呕的欲望压不下去,眼前的尸体残像挥之不去,直到回到岸上,进了砾城,在床榻中合上不知多久没有合上的眼,还是没有人庆幸自己活了下来。
那时候叶述安不知道的是,即便已经离开那可怖的暮水群岛,事情也远远没有结束。
等到他们身上的烈虹症状完全消退,幸存者的躯体上便已寻不见一丝一毫劫难扎根过的痕迹。
暮水岛上的死者被砾城派人分拣入葬,一切安置妥当之时,才有人有力气去惊异,纸扎的云归三公子竟然熬过了这一场可怖至此的疫病。
就在一切看似结束之时,杏雨村一桩奇闻传遍天下——村子里有个农妇活着腐烂了。
烈虹,不是独属暮水群岛的意外。
它已经从某处悄声蔓延开来,无差别垂怜这世间每一条原本顺遂的人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昨晚失去意识quq今晚还有一更
第61章 切切
烈虹席卷大地,云归谷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云归谷位于大陆的最北端,距离暮水群岛与杏雨村都有很远的路程。
而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稀少,山谷本就地形封闭,更不用提谷口迷阵非谷中亲族不可破,再加上药材应有尽有、卓越医师齐聚,云归谷该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最不需被忧心的一方势力。
可这些理由都阻挡不住云灼归心似箭。
自蓝茄花宴的五日之后,云灼重伤初愈,而那时的砾城三位掌权城主痛失两位,城中方寸大乱,尚且自顾不暇。城中人连云灼是何时离开的砾城都不清楚,只是在当天夜晚发现屋内一席凉透的被褥,才知道他已经不告而别。
云灼孤身一人,一路北上。
那时已然入秋,他本该日渐孱弱,凸显病状,可他的躯体被烈虹惊天动地折腾上一场之后,自小折磨他的顽疾,像是无声蛰伏了。
躯体无事发生,一路所见所闻,也并不像暮水群岛上那般惨烈怵目。
平民百姓仍在初秋的早上清扫自家门前积落的枫叶,商贾往来匆匆逐利,一切一如既往,世人皆繁忙而各有其秩序。
除了杏雨村。
除了那个出现腐烂农妇的杏雨村。
那个村落位于云灼返回云归谷的必经之路上,他路过时,村口处堆叠秸秆,正在焚烧尸体,臭气熏天,青灰色的烟污了半边天。那头戴黑色绑带的焚尸人用烧火棍拨弄几下火堆,火星飞溅,焚尸人突然间忍耐不住似的,一偏头,呕出一口。
云灼刻意留心去望那一口秽物,发现是一口带着脓块的黑血。
他盯着那口黑血,自那以后半刻也不歇,用着不治而愈的身体,背着丧父之痛,归家的步履不停。
雾气缭绕的云归谷远远可见,他幼时多次流连的猎户村子仍炊烟袅袅,年岁渐长,换了一批天真孩童奔跑在木屋之间。这里一切都是安然无恙的模样。
他穿过猎户村子,终是到了云归谷前。
却被谷外迷阵挡住脚步。
云归谷外的迷阵变幻无端,只有云归亲族可在谷内对其进行布设换置。
得益于云灼自小热衷于溜到谷外,他便被迫对阵法精通,谷外迷阵从来困不住他,可此刻这打过无数次照面的迷阵,却突然变得异常陌生。
雾气的每一丝变化都神秘莫测,随光影变化的色彩让他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方位一刻一变。
这是云归谷的顶级封谷迷阵。
一旦开启此阵,便是完全切断了谷内与外界的联系,就算是在谷内长大的云归人也会迷失其中,更不用提两眼一抹黑的外来者了。
云灼的记忆中,云归谷从未遇到过需要动用这个阵法的阵仗。
云归谷近在咫尺,云灼却回不去。
一团团迷雾亲疏不认,将他阻挡在故乡之外。在火急火燎、忧心忡忡的不断煎熬里,他在谷口不断徘徊,用步履丈量每一处拐角的距离,在反复不断的迷失中,记住每一刻的雾丝变幻,茶饭不思地用木枝将阵法在地上推演出无数种可能,而他的身体,却第一次轻松支撑住了头脑运转的疯狂消耗。
终于在半个月之后,数不清的第多少次尝试,眼前迷雾倏地消散,他踏进了久违的家园。
该怎么向云归谷的大家阐述那暮水群岛的状况。云灼那时依旧心事重重。
父亲逝去,母亲二哥必然痛不欲生,自己多年病躯好转,能不能略微冲淡他们眼角眉梢的悲戚。
他踏入山谷狭道,手中磨得光滑的尖细枯枝落到身后地上。
走过熟悉的转角,谷中山风拂面。
那一刻,风扬起云灼的发,他挑不出一丝瑕疵的侧颜宛若白玉,风也留恋,多在他鼻端缭绕了几回。
紧接着,他俊秀眉眼一皱,猛地偏过头——
——他难以忍受地吐了一地。
若是非要将那风中夹杂的气味形容出个所以然,那么只能说是“梦魇”的味道:新鲜的腐烂,陈旧的血腥,夹杂着草木枯败的气息,酿出一记让云灼无从承受的事实。
梦魇成真。他归心似箭的梦魇竟然成真。
他其实吐无可吐,因为已有整整一日未进食,落地的只是一滩泛黄掺绿的胃液与胆汁。
在那滩呈现莹绿、宛若毒素的液体旁,一具烂了一半的犬尸掩在枯黄的草堆里,那失去光泽的浅黄毛色与已死的枯草交相辉映。
它在这里送别云灼,现在它也在同样的位置等他回来。
情绪被抽空,步伐也僵硬,踏入久违的家园,需要天大的勇气。
那时已入夜,天际晓星残月,但云归谷雾气浓重,抬头看不见天边还有光,只有遍地的苍冷染上四处散落的腐骨,药田尽数枯黄,霜晶花凋落,湖泊里是暗红恶臭的死水。
云灼迈过一位位已然认不出面貌的亲人与旧友,将这满目疮痍的云归谷缓缓尽收眼底。
“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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