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述安一脸麻木掩在面具之下,声音还是雷打不动的温和,若无其事地重念着往日的熟络,“你今年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幸好一直为你留着位置,快落座吧。”
云灼敛着眉眼,“落座就不必了。我此番前来,是有几件事想要向叶二城主求证。”
“叶二城主。”叶述安咀嚼一遍,轻轻笑着,“你以前从不这样叫我。”
“发生了何事?”陆愈希凝眉道。
云灼与叶述安一同沉默,当事人与围观者同样不发一言,偌大的殿内,落针可闻,一场花宴静默成哀悼仪式,席间人人眼神交换,掺杂手势,成就一幕神鬼参演的大型默剧。
“云阁主,请恕老夫直言,”席间传来一道苍老声音,“方才陆城主还为日沉阁竭力回护,你现在这样登门,兴师问罪一般,未免有些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那道声音隐在一众面具之下,是一次看不清面目的仗义执言,说出在场太多人的心声,附和之声纷纷,破除静默。
“是啊是啊,何必这样驳去两位城主的面子。”
“云灼果然如传闻里所说那般目中无人。”
云灼长身玉立,对周遭言语置若罔闻。
星临在房梁之上看云灼的背影,言语如同重重尘嚣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早已习惯这无形的重量。他发觉自从他认识云灼的那一刻起,云灼便已是这样。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覆面具之人,面具却比在场任何一人要牢固。表面漠然沉静,内里却在翻覆不止。
陆愈希摘了那浓墨重彩的判官面具,露出的一张俊朗面容上满是担忧,他走下阶梯来,到近处问云灼,“阿灼,你不必管他们说什么,你与述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什么事,说清楚便是。”
“云阁主与叶二城主之间有何误会,我等不知晓,只是众人与云阁主之间实在误会颇多,借此契机,望能解答一二,不知云阁主可否赏脸?”又不知是哪个鬼怪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
陆愈希心知必然会有陈词滥调的质问开始重复,横眉怒言道:“无需多言——”
云灼抬手,在陆愈希臂上拍了拍。
陆愈希眉眼间闪过一抹沉重痛色,颇不赞同地拧起了眉,却也止住了言语。
云灼波澜不惊地转过身,一袭黑衣正对嘈杂涌动的、面目不清的众人,眼睛却看着门外幽蓝的辽阔。
席间一人冷静道:“有一件事困惑大家许久,你云归谷为何在天下危难之际避世不出?”
云灼道:“云归谷早已覆灭。”
陆愈希偏过了头,旧日的悲痛重提,将他扯得魂不附体一瞬间。
又一人道:“那鹿渊一战你为何屠杀残沙兵卒上千人?”
云灼道:“穷途末路,以求自保。”
危恒轻哼一声,锢在酒杯上的手指不经意地用力一霎,几滴酒液洒出,他慢条斯理地甩甩手。
角落里另一道声音响起:“落寒城巅你再次大开杀戒又是为何?”
云灼道:“为救我日沉阁之人。”
叶述安站在阶梯之上,站在光与影的交接之处,一张猫鬼面具覆得他半人半鬼。
“您手下那位蓝血怪物,确实非我族类,这无可狡辩吧?您一双慧眼,看不清他流的血吗?”
云灼道:“他不是怪物。”
星临下意识地往阴影里一缩,躲痛似的,云灼的情绪指标读得他并不好受。
“也是,那蓝血怪物能凭一己之力摧毁整个收容司,云阁主打定主意要护着他,也是情理之中嘛。”
云灼笑了一声,转过头去,视线穿过席间,准确落在那张阴阳怪气的鬼面上。
“我为何护着他,这属实与你无关。”云灼道,“不过再让我听到那个词,我便如你所愿,让七日之前的场景在此处重演一遍。”
他笑得浅淡,杀气却隐约浮现,隔着重重身影,传闻中那两次翻覆的腥风血雨仿佛已经刮到了面上来。
第111章 套索
云灼话音刚落,振振有词的众人哑火一瞬。
自云归谷覆灭以来,云灼被道德审判的次数已不胜数,可他总是表现得毫不在意,云淡风轻地随旁人去得寸进尺,常常会令人忘记他身怀生杀予夺的力量。
陆愈希与叶述安也在暗自心惊,云灼从来不会这样说话,饱含攻击性的威胁,这样的戾气外露。
“我记得几年前的一次,云阁主便说过云归谷因烈虹而覆灭,可烈虹起源暮水群岛,云归谷与之相距甚远,山下村落尚且安然无恙,谷内封闭而医者众多,怎会一朝覆灭?”席间一人彬彬有礼道,“这番说辞实在不合常理,望云阁主切勿随意打发大家。”
另有一人站起身来,拱手道:“况且刚刚都是云阁主一人之言,又如何证实?”
“云归谷覆灭之事,我能证实。”陆愈希扬声道。
一人冷笑道:“谁人不知砾城与云归谷是世交,情谊深厚,陆城主出面回护也在意料之中,方才对日沉阁的偏袒不也是这样吗?”
“云归谷覆灭?我看无非是一群沽名钓誉之徒为求体面,扯下的弥天大谎罢了。”
“若是云阁主能撤掉云归的封谷迷阵,开放云归谷,大家进去一看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吗?”
撤掉云归的封谷迷阵,开放已成为一座巨大花草坟茔的云归谷,让无数双怀疑的脚踩倒谷底的白花,让死寂的山谷再次被活人的杂音充斥,成片的青石墓碑被成片的指指点点洗刷过后,就向世人证明了族人的死亡。
云灼在殿中立得背脊挺直,“我所言句句属实,无须向各位证实。”
践踏尸骸,摧毁尊严,只为了从乌合之众口中换一个清白的赞誉。在云灼眼中着实不是什么值得的事。
众人闻言,仍不打算善罢甘休,却只见云灼手腕一个翻转,一柄折扇已经执在手中,那几乎已经昭示了他的耐心告竭,霎时间,众人噤声,手立刻压在了自身的武器之上。
“诸位的问题,我已如实回答,”云灼转过身,“接下来我的问题,希望叶二城主也能如实回答。”
叶述安苦笑一声,一句话意味不明,“你信他,不信我。”
他立于台阶之上,扫视全场已久,发现高修明直至现在都没来赴宴,他心中一沉,叹一口气,道:“云灼,我何时对你说过谎。”
“你认识寒决明吗?”云灼视线落在猫鬼面具的孔洞上。
叶述安点头,“落寒城巅的祭典,一面之缘。”
云灼神色暗几分,“所以你从来不知他与扶木长得一模一样?”
叶述安扫视全场的视线仍未停止,他不动声色地略过一张张面具,直至边缘处坐席,忽地眸光一定。那里有两道身影,乔装打扮之后仍旧一丝熟悉。
云灼道:“回答。”
叶述安缓缓走下阶梯,再点头,“是。”
他话音刚落,云灼扇刃刷然一开。
席间一阵哗然,几道身影倏地起身,已经有不少人想走了。
陆愈希伸臂一拦,“阿灼!为何这样!”
云灼看了陆愈希一眼,垂眸挥开他的一臂,“就当是我恩义负尽。”
众人皆讶然,知云灼今日赴宴为不速之客,没想到竟是真的会目睹一场反目成仇。
云灼向前一步,看着叶述安的眸色沉沉,“砾城与栖鸿连贸易往来都很少,你又是何时与寒决明关系那样紧密,落寒城巅那一箭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叶述安沉默片刻,看着挚友的脸,手搭上腰侧剑柄轻轻摩挲着,忽然道:“天冬姑娘果然来了。高先生他……现在还活着吗?”
一青一黑在大殿内相对而立,渐渐显露的锋芒使陆愈希被巨大的茫然扣住,今天本该是开心的日子不是吗?
云灼垂眸,低声道:“述安,为什么?”
“为什么?”叶述安同样低声,重念一遍,忽地抬手一掷,一阵寒光乍现,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里穿过席间,一柄长剑直直刺中了坐席的一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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